盲的鱼

　　楔子

　　静谧的清晨。海在街角的公园晨跑。
　　时间还太早，空旷的公园内人很少。除了风吹过树梢的声响，海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听听，不是说话声而是读书声。柔和的男声，在读爱徒生的《海的女儿》。
　　海好奇的走过去。一个男孩子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膝上摊着一本薄薄的书，男孩低着头，嘴唇轻轻蠕动。

　　海远远地凝视着他，海的女儿，小人鱼。
　　过去多久了呢？原来以为可以很快忘记的事，仓促地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浮现出来。平静的海面，并非海底也同样平静。
　　于是海走了过去，坐在男孩身边。

　　男孩回头看他，紫罗兰色的瞳仁里闪过诧异：“你好。”
　　“你好。”海微笑。
　　“不要再笑了……”男孩突然说，“不，我的意思是，嗯是……是说，你的眼睛在哭，所以……”
　　“面具戴的时间长了就会忘记如何拿下来了。”海理解似的点点头，“自从他走后，我就再也没笑过了。”
　　顿了顿，海说：“我叫海。刚才听见你在读《海的女儿》，想起了一些事情，所以过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男孩微微一笑：“不会。我叫熏。”

　　沉默。
　　风从两人身边划过，太阳渐渐升高。空气中飘荡着植物汁液的青涩香味。周围变得嘈杂。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海说，“然后，他消失了。”
　　“他最喜欢海。小时候总嚷嚷要娶小人鱼。养了一大缸热带鱼，五彩斑斓，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答应要带他去丹麦看海……然后，他消失了。”
　　熏合上手中的书，看向远处：“也许他并未消失，他一直存在于你的灵魂深处。”
　　“我有时能看见他在鱼缸中和热带鱼嬉戏，蓝色的，半透明的影子，非常美丽。”
　　“他从未离开你。”
　　“我知道……也许吧。”海低头，右手覆盖在心脏上，“他在这里。”
　　“有兴趣听个故事吗？”海抬头问。熏点点头。
　　海的目光温柔，似是穿越空间与时间，看见他。
　　“他叫蓝，是我的弟弟……”

　　以为往事随风逝去，可茫茫黑暗中睁开眼，想到的仍是你。

　　小小的孩子。缠着自己给他读安徒生《海的女儿》。

　　“哥哥，哥哥，哥哥……”小小的男孩左手拿着一本童话书，右手不停敲着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的背。
　　两个孩子都坐在地板上，面前散落着一些积木。稍大些的男孩正认真拼着积木。许是被弟弟吵得不耐烦了，嘟着嘴、皱着眉回头，没好气地说：“干吗？”
　　小男孩见哥哥终于回应了，甜甜一笑：“哥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大男孩歪着头想了一下，表情缓和下来，问：“你要我给你讲什么故事？”
　　小男孩高兴的把手中的书递给哥哥：“讲《海的女儿》。”顿了顿又说，“我最喜欢小人鱼了。那个王子好讨厌，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做妻子？我要告诉小人鱼，王子不喜欢她，我喜欢她。将来我要娶小人鱼做我的妻子。这样她就不会变成泡沫了。”
　　大男孩接过书，顺手敲了敲弟弟的脑袋：“小小年纪，不许胡思乱想！”
　　小男孩揉揉脑袋，撇撇嘴说：“你不过比我大三岁，凭什么说我小？”
　　“比你大三岁也比你大。比你大三分钟都比你大！”
　　“你……”小男孩气结。
　　“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不听就不要缠着我。”
　　“要……”有气无力的回答。
　　大男孩笑了笑，揉揉弟弟柔软的头发，开始讲故事：“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国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
　　…………

　　1

　　蓝静静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用指尖摸索着阅读。房间内很安静，只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
　　蓝突然竖起了耳朵，坐直了身子，仔细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颤动。
　　他听到哥哥的脚步声。哥哥回来了。
　　蓝放下书，站起来，摸索着快步走了出去。

　　海刚踏上最后一阶楼梯，就看到弟弟站在家门口。
　　“哥哥，回来啦。”
　　海微笑着揉揉弟弟的头发：“嗯，我回来了。”
　　弟弟的头发还像小时候一样柔软。可是，有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到小时候了。比如说，蓝的眼睛……
　　“哥哥，快洗手吃饭吧。我今天做了日本料理哦，有你最喜欢吃的生鱼片。”蓝殷勤的帮哥哥挂好西装外套，放好公文包。
　　海应了一声，去厨房洗手。坐在饭桌前，海看着桌上精致的料理，心中微微泛酸。谁能想到，如此精致的饭菜，居然出自一个盲人之手。

　　吃完晚餐，海去书房继续忙着工作。海是一家外资公司的白领，虽然每月薪水不少，但要养活两个人，要供一套房子，弟弟每月还要去医院例行检查。实在够呛。只得每日加班加点多挣一些银子。海有时苦笑着想，自己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级民工吧。
　　海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场车祸，如果当年弟弟的眼睛得到及时治疗，如果弟弟没有盲……那么现在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当然这只是如果。爱因斯坦说，以上第一句话不成立，以下所有结论错误。
　　海苦笑着想——可恶的爱先生。

　　海去厨房倒开水泡速溶咖啡。看到蓝又贴在鱼缸上，额头抵着玻璃，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蓝非常喜欢鱼，特别是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当初装修房子时，海没有买电视，把正对着沙发的那堵墙放置了一个大大的壁式鱼缸。鱼缸里养了数十条热带鱼，和几个海星。尽管蓝看不见，海还是按照蓝的想象，把鱼缸布置的十分美丽。
　　海常常笑道：“我看你也恨不得变成鱼。天天和鱼腻在一起，想什么呢？”
　　蓝便挠挠脑袋，羞涩的对着海笑。

　　海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蓝身边。伸手从背后搂住蓝，轻轻吻他的耳垂。问：“想什么呢？天天发呆。”
　　蓝抬手覆住海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放松身体靠在海身上。轻声说：“我在想小人鱼。”
　　“小人鱼……么？”海稍稍沉吟，深吸一口气。旋即想到回家时那本还摊在书桌上的《安徒生童话选》，书翻到《海的女儿》便没有动过，显然看书的人在发呆。还记得俩人小的时候，蓝天天粘着自己讲小人鱼的故事，蓝总说将来要娶小人鱼。
　　“哥哥，你笑什么啊？”蓝的声音把海从回忆中带出来，海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笑出了声。
　　海轻咳两声，以此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微微正色才回答道：“我在想你小时候。你那时不是天天嚷嚷要娶小人鱼做妻子么，怎么现在还在想？”
　　蓝羞红了脸，转过身捶捶海的肩膀以示不满，却只引起了海戏谑的低笑。蓝嘟着嘴说：“都多大了，谁会想那些玩意，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这世上那有什么小人鱼……”
　　蓝越说声音越低，海搂紧他，凑到他耳边说：“怎么没有，丹麦不就有么。等到我工作不忙了，咱们抽个时间去看看好不好？说不定还能找到小人鱼的玩偶。你说好不好？”
　　蓝靠在海的肩膀上，轻轻蹭着海的脖子，说：“好……我们一起去……”

　　和蓝亲昵一番后，海重新坐到书桌前，继续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海苦恼地望着摊在桌上的一堆设计图纸，再次萌生出想乱刀砍死主管的心。真是开玩笑，全上海一栋又一栋的房子价格贵的吓死人，卖都卖不掉，公司居然还想再开新楼盘？
　　算了算了，这等民生大事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关心的。海这样安慰自己。随手翻下桌上摆放的日历，海想起下个星期六该带蓝去医院做检查了。
　　蓝的病……海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刺痛。上次去医院医生说他好多了，最近透析也比较正常，他很久没发烧了……也许，蓝很快就会好的……

　　海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的去卫生间冲澡。躺到床上，发现蓝睡着了。
　　一直呈现病态苍白的皮肤，此时显出淡淡的粉色；长长卷卷的睫毛，细微颤动着，在脸上投射出鸽羽般的圆润阴影；花瓣似的嘴唇无意识的轻微蠕动，就像婴儿吮吸母乳一般……海一直知道蓝是极美的——不属于男人的美。所谓的男生女相吧。老一辈的人都说，这是不吉利的。
　　不吉利……海缓慢咀嚼这三个字。心脏再一次尖锐的疼痛。

　　黑暗早已降临，光明呢？为何迟迟不曾到来。

　　小男孩在为弟弟讲着小人鱼的故事。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花费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来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代表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那蓝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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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停顿一下，才接着说：“蓝的眼睛盲了后他就很少出门，除了去医院例行检查做透析，基本都呆在家里。他的眼睛原本很漂亮，大大的，湿润润的，像是梅花鹿的眼睛。出事以后，眼睛没有及时治疗，坏得很厉害，灰蒙蒙一片。第一次看见估计会被吓到……”
　　“蓝以前是学美术的。他一直想做世界顶尖的建筑师，从小就梦想着成为大师级人物。他画画得非常好，学习成绩也好，我考上同济以后大家都以为他也能考上。谁想到，碰上那样的事。”
　　熏微微蹙眉：“出了什么事？”
　　“车祸。在高速路上，连坏车祸。父母当场死亡，他被压在座椅底下。救援人员来太晚了，他的眼睛原本还有救，可被烟雾熏太久了……挤压时间太长，肾脏代谢出了毛病，又得了肾衰竭。”
　　“我想圆他一个梦，于是改报了建筑系。可我终究不是他，没有他的天赋，在公司辛辛苦苦工作，也只能画些重复重复再重复的图纸。”
　　“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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