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要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长洲大旱，持续的酷热让无数人背井离乡，运气好的活着到了别处，运气不好的就死在了那一大片一大片干裂的土地上。
　　那一年我五岁，眼睁睁看着娘亲父亲死在我面前。唯一成年的兄长卖了我阿姐，买她的是富商，阿姐上车时没有回头，也再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站在兄长身后，只看到她腰间系着的一段白纱——我和兄长腰上也有。
　　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了吧。
　　我还记得当时兄长转身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瞬间蹦出来的念头
　　卖了阿姐换来的粮食清水，让我们又撑了十五天。
　　这十五天里兄长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句都没有了。
　　第十六天
　　我睁开眼，空荡荡的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穿过前院，打开大门往外看了看，除了黄土什么都没有。大家都逃难去了。
　　或者都死了。
　　我想了想还是又回到了家里，坐在院子里那口早就干了的水井旁。我没离开过家，出了这条胡同我就不认路。
　　爹娘都在这里，我不想走了。
　　太阳从刚冒头就开始发狠的晒，空气被晒得滚烫。我蜷缩在水井边，意识逐渐模糊，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睁开眼，也只是看到白晃晃的日光里出现大块大块的黑斑。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快要死了。
　　这种感觉并没有很难受，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飞了起来。意识的最后我努力睁开了眼，在惨白的日光和死亡的幻像里看到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影。那青色的衣袖就像四月里大雨过后长满河畔的青草上，浮着的淡淡的雾。
　　凉凉的落到我脸上。

　　原来饿死之后真的会变成饿死鬼。
　　我醒来时，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照，我试着喊了喊爹娘，也没有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但我知道我喊了。可能变成鬼就是这样吧。
　　我有些害怕，但很快钻心的饿意让我无暇顾及其他。我开始想在这一片黑里找出些可以吃的东西。但到处都没有。我越来越饿，也越来越急切。最后终于忍不住想咬随便什么一口的时候，哐当一声响，炸在我了耳边。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浅灰色的床幔，柔和的阳光，还有窗外翠绿的竹子。
　　我以为我死了，原来没有。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了世上并不是只有长洲，只有初韩国。在我家小小的院落之外，更远更高的地方，是缥缈的白玉京，是阆山，是所有坊间传说、说书先生嘴里，神仙住的地方。
　　徐坎师兄告诉我救我回来的是阖清微，他拜在掌门的师叔门下，也就是说辈分上实际和我们合虚门掌门一般。与我们这些连师父都还没有的记名弟子是两个世界的人。
　　徐师兄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本来也是不信的，但我在合虚门的前十年里，用尽了各种办法想再见他一面谢他的救命之恩，却始终没能如愿。
　　我十五岁那天生日，资质不高的徐师兄已经去了执事堂，没有再执着的想拜入内门。
　　我接过他倒给我的一杯酒，想，大概师兄说的是对的。他是天资心性都卓尔不凡的人，是掌门的小师弟，整个合虚门的小师叔。十几年前游历路过长洲，偶然救下个快要死掉的小孩时，想必也没有想在那小孩身上要一声感谢。
　　我勉强算是自小长在合虚门，十岁测了灵根，被正式收入门中，仅仅凭着中等的资质并不容易。之所以坚持下来也不过是放不下救命之恩。
　　十五岁一过就可以正式拜师，明日若有师父看上我，也许在哪一天门内的宴席上能随着师父远远看他一眼。
　　我喝了徐师兄的酒，只好把已经喝醉了开始哭着说胡话的他扶回去。临走还被徐师兄拉着手嘱咐。
　　“小敏都啊，师兄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运气比师兄好，天赋也比师兄高。明天好好表现拜个好师父，不要再想着小师叔了，他和我们不一样。你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
　　徐师兄一直以为我对他是那种意思，但其实我被救回来时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喝醉了的人你说什么他也不会听，我只得苦笑着一边答应一边帮徐师兄盖好被子。
　　徐师兄已经四十有余了，晚上不盖被子早上起来一定会腰疼。哪怕是修士，也逃不过寿数。
　　我安顿好徐师兄回到自己的住处，把明日要穿的衣服备好。看着窗外一轮圆月，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徐师兄一样长出白发屈服于年岁，但不知道他修为高深，那时是否容貌依旧。

　　我以为我和他的交集会到此为止。再圆满也不过是门里门外，我冲他一行礼。
　　结果，却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拜师仪式上，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位师弟一位师妹，考矫过我们课业之后，有意收我们为徒的长老会向我们问话。
　　我以为我虽然资质中等，但脑子不算笨，于修行上还算刻苦，总会有师父愿意收我。但等到另外两个人都已经找到师父了，殿上也没有一个人向我问话。
　　我有些茫然，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正中主位上的掌门，发现他正皱着眉，忙低头不敢再看。
　　殿上依旧没人说话。
　　我正思考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听到上头掌门开了口：“你叫敏都？”
　　“是！”我忙行礼回话。
　　“你是水灵根？”
　　“回掌门，弟子是水属性单灵根。”这些信息应该我一入门时就记录在了我的档录里，此刻我的档录就在掌门手边，我不明白掌门为何要再问一次。
　　“你可知道你的档录里记得你是水、土双灵根？”
　　“？”我吃惊的抬起头，“弟子不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我吃惊完，掌门的话直接让我愣在了原地。
　　“合虚门一向不收单属性水灵根的弟子，你是如何入门又如何修炼的？”
　　“我...我”我茫然的开口，说了两句才发现掌门满脸的不悦，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忙改口，“弟子...弟子本是长洲人，五岁时长洲大旱，弟子被阚师叔救下带回合虚门，自此在合虚门住下。修炼也是随外门弟子一起，并无特殊。弟子实在不知此事，还请掌门恕罪！”
　　我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只听见掌门好像低声问了什么人，片刻后道：“合虚门虽然不收水灵根弟子，但我师弟救你上来，亦是缘分。只是，敏都，你要知道水灵根不比其他灵根。”
　　我自到合虚门以来亲近的人只有徐师兄一个，平日练习上课大家学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发觉自己与旁人有何不同。徐师兄也没关于我的灵根叮嘱过什么，但此刻我再不明白，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掌门的话：“是，弟子明白。”
　　“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你自己下山，我保证你平安。你现在所学与修为足够你在人间长命百岁健康终老。二是合虚门不赶你走，但你必须有一个师父，此后一切全都听命于你师傅，与合虚门无关。内门弟子名册里不会有你的名字。你好好想过，再说选哪一条。”
　　听到掌门的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一定会被赶下山。没想到还有转机。只是我总觉得掌门话哪里奇怪，但细想又可以想通。毕竟如果合虚门不收水灵根的弟子，留下我但不能记名也是应该的。我不想离开，于是趁着掌门还未改口，略思索就回答道：“多谢掌门，弟子选第二条路，弟子想继续留在合虚门。”
　　话音落地，我听到本来安静的大殿里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就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
　　“你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我咬牙应道。我自五岁就到了合虚门，再无别的去处。因为徐师兄也因为他，我实在不愿走。
　　“既如此，你抬起头去殿内各长老面前走一圈去，让他们看看。不用怕失礼。”
　　我心里越来越茫然，不懂为何要这样，但还是听从掌门的话，自殿西开始慢慢绕到殿东，虽然掌门说了不用怕失礼，但我留下的条件是必须有师父愿意要我，所以我小心的走着，保持着一个可以让长老们看清我的脸，但我又不会直视到他们的角度。
　　绕完一圈回到掌门面前，我刚站稳，就听到掌门说：“你还落了一个，上来吧，也让我师弟看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慢慢走上台阶，掌门左手边稍靠后的地方果然有张椅子，我微低着头，只能看到椅子上那人一身白色的衣服。
　　略停了一两秒，大概估计着可以了，我忙行礼退回台阶下。手还是抖的厉害。大概第一眼看到也只看了他的青衣服，我这些年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一袭青衣，此刻意识到自己犯了蠢，又觉得茫然。仿佛殿上掌门身边那个白衣人和救我的不是一人一般。
　　“在座诸位可有想收他为徒的？”掌门缓缓发话。我悄悄在袖子底下攥起了手。
　　大概过了一刻钟，西边传来声音：“正巧身边没人，如果没人想要，我可就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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