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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
1
方朝月是个骗子。
她骗我好多年,爱我好多年,恨我好多年。
1990年12月8日凌晨3点14,她踏着凌冽的冬风再次走进那扇破旧的门。
房间里开着小夜灯,微弱的灯光照着她微怒的面庞,连本来清秀的五官都变得不那么漂亮。
她带着寒气,咄咄逼人;径直走到我身边,她不说话,只是泄愤似的与我撕扯起来,东西散落一地,狼狈不堪... ...
冷风斜吹进来,屋门没关,天蒙蒙亮,她坐在床边,我紧紧拿着手里的刀片。
这天真是冷,南方的夜寒凉得冻骨,她来了反而更冷,空气里微弱的腥气似乎在告诉我刚刚发生的事情不是梦境。
她还是冷漠,气息带着温热,说出来的话却很难听:“林又夕,你还是这么假。”
“你的偏见又毁掉了一个人。”
我始终沉默,她对着窗没再说话,抽完两根烟,烟头丢在床头柜,熏得我脑袋疼。半个地板都是散落的东西,我先前未猜到她会如此恼怒。
我最终赌输了。
她走了,只留下了一屋子冷风,残存的微腥、烟气还有面若呆死的我。
2
我和方朝月很早就认识。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在一个小地方出生,1965年的两个月份,世交的两个家庭分别迎来了两个新生命——我和方朝月。
我看着她从小小个子到后来又高又冷漠的样子;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变成一个没有棱角的女人;看着我的倒影,从她眼神里的光芒变成最后若有若无的那点空影。
风是真的很冷,即使到了白日,冷风从窗外闯进来,刀似的割我的面庞,我心中乱成一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顿顿地走到卫生间,这间出租屋的卫生间并不干净,墙上挂着半块残缺的镜子,我摸着脖子旁的划痕,渗血的浅伤已经结痂,胸口上还有一块小的淤青,大约是争执中磕到床头了。
真可怜。
我看着自己细瘦的身体,叹口气穿上冬日的羽绒服,领子拉到最高,不让任何人看出林又夕奔溃的状态。
大概在身边每个人眼里,我都是完美温和的林又夕,从没有和人赌气,曾经有个完美的家庭,还有着在80年代社会上算是高学历的本科,又有回到小县城教书的奉献精神,这一切让所有人觉得——林又夕是个好姑娘。
在他们眼里,方朝月不是好姑娘。
我有时候其实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些往事孤独又悲伤,勾起来会让呼吸都停滞半拍。
我和方朝月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出生的时候,两家老人就约定说,如果是男孩和女孩,就让他们永远在一起。
可惜的正是我和她,都是女娃娃,所以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出生,两家父母给我们取名字:朝月又夕。
有人说,我和她的名字组合起来是很美的意境。可他们不知,朝月又夕,说的却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子里的冷月,残阳轮流飘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远离,永远不变。
就像我和她,残阳...冷月,一个在末尾,一个在黑暗,注定远离,注定哀伤。
3
我们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正是劳动改|革最兴盛的时候,小小的孩子面对自诩正义的“正统教育”,对许多新事物都很鄙夷。
在70年代,没有人知道什么算是爱情——后来被社会所承认的外国名著在当时也是禁书,爱情是腐化行为,我们知道的,只是革命友谊。但两个人的过度接近亲热,一旦被发现,都是要接受“批判”的,进行思想改造的。
同乡被下放的女学生里,有两个怪人。当时大伙批/斗她们是腐化的女流/氓,同县里游行上被大字报批判的那几个犯了流/氓罪的男人一样,是罪恶的,是右|派;而年轻一代的我们,每天的乐趣都是对那个女生施加精神上最残忍的手段——用最肮脏的言语唾骂她们,用草绳编成的小网装石子砸她们,把排泄物砸到她们家墙上,然后红色青年用红油漆写上“打倒老右”。
两个女学生家里都是书香世家,因为一些事故被迫移居到偏远的地方,她们还喜欢读一些当时的禁/书,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
从前她们手总是拉得紧紧的,在旁人看起来她们甚是怪异,甚至有人觉得她们对视的眼神渗人。直到一次在树林里她们接吻被发现后,她们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直至死亡才终结。
当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同性恋,我们只是觉得她们都是罪恶滔天的女流/氓,引导着非正义的风气。
人们觉得自己就是最正义的人群,接手着国家里最重要的任务,只要打倒非黑即白的坏人,就可以让这个世界更好。
当时的我想要永远这样,带着惩奸除恶的自豪感活下去。
那时方朝月和一群女生每天都来和我商量着,怎么做才能最好地“惩罚”她们。
直到1975年,那两个姑娘一起跳了江,整蛊游戏结束。
然而隔天方朝月却公开和我说,她觉得她们根本没做错,她说她看到她们手拉着手抱着石头跳河,看到她们落泪,她们甚至没有言语再质控不公就那样匆匆死去。
我好害怕,开始躲避,开始怀疑她也不正常,怀疑她也被感染成了腐化分子。有人开始用脏东西砸她了,她们死后,因为方朝月的言语,她们开始更换整蛊对象。方朝月身上带着许多伤,十岁的小姑娘每天带着一身的味道,走进家门。
她那时忍受着所有人的唾弃,在那两个姑娘跳河以后她变成了首打人物,我丢了她给我的红线子手链,怕她再来缠着我,怕我也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你别闹我玩了,我早知道你喜欢骗人,她们就是坏人,坏人就是该/死的,你干嘛为两个该死的腐化分子说话!”我恼怒道,她却依旧像木偶一样,每天都来我窗口底下等,等我来骂她,让我洗脱我自己和她的关系,等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那时候想,即使有一天我也这样被逼死了我也要拉她陪葬,谁叫她骗我。
她骗我说那两个跳河的女学生没错,后来又骗我说讨厌我,骗我那么多年。
即使后来的我一直都知道,方朝月其实不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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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时期为政/治敏/感时期,请自行查阅,所谓流/氓/罪也请自行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