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与樱依旧

　　洪启五年，四月初七，雨。
　　这天下甫一太平，茶余饭后的必需品“八卦”就被人们提到了嘴边，樱花花妖阿柒也因此在长安“出了名”：
　　“哎，你们听说了没，那棵樱花树今年没准还能开！”
　　“居然还没死？奇迹啊！”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不有那个什么阁主照料着么，人家小情儿的本体，咋不咋也得照顾得好好儿的不是……”
　　“诶我说老幺，你这嘴挺碎的啊，跟个娘们儿似的，咱家地犁了没!”
　　“爹，爹，爹息怒啊爹，我这就去犁地……爹!下手轻点!疼!”
　　这是农人嘴里的。
　　“哥，你说那阿柒是怎么个美人儿，才让月盈阁阁主那么上心啊？可惜我也没机会和他一起‘玩玩’，那可是月盈阁阁主的人啊，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嘿嘿……”
　　“这些歌姬舞姬还不够你的？当心阿爹回来，又该罚你跪祠堂了!”
　　“我不就说了一嘴而已，至于么……”
　　这是富家公子哥儿口中的。
　　城里城外，几乎每个人都会说起“阿柒”，但真正在意他的，寥寥无几。
　　有几个青年一腔热血，做梦似的想一夜暴富，认为“阿柒”既是很罕见的妖，铁定有点什么宝贝可以淘来换些银两，不过在搜寻无果后就放弃了，不得不清醒过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难怪，能有几个年轻人能不渴望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入夜。
　　长安方去了宵禁，在寒中带暖，暖中有寒的四月天里，即便是夜，也游人如织。初七的上弦月虽未满，但在清明刚过的时节，也透着些许宁静。略显清冷的月光浮在火红的灯笼上，消散在情人的笑颜中，沉没于灿烂的繁花间。
　　上街游玩的小儿女们成对成双，面上洋溢着的笑，感染了四周的小摊贩，也让他们嗅到了商机。一时间，“情定终生石”“姻缘签”“命定钗”占满了摊位。尚不论质量如何，光凭借蕴含的独特心意就已经招情人们的哄抢，小摊贩们早早地就卖完了存货，闭了铺子，支一张藤床，叼一根野草，哼着小曲赏起月来。这时候，情人也几乎都散了，这么好的天，不赏赏月，吟吟诗，反倒是辜负了这番撩人的夜色。
　　街坊静下来了，但还有几对情人、几个农人在散漫地溜达着。
　　不知何时，细密的雨落下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恬淡的清香，不易觉察，但也不容忽视，顷刻间就霸道地占据了人们的口鼻。即使知道的人少，但总有人讶然道：“樱花!”
　　随后人们就低声传开了：
　　“樱花开了！”
　　“真的？今年也开了？”
　　其实樱花可以说是没有开的，大部分都只不过是含苞待放，但香味总能冲破阻挠，率先攻城掠地。
　　长安不缺迎春，更不缺腊梅，还有不少常青的植物。分明都是能报春的花草，看到它们开花，人们却没有什么感觉，大抵是因为太过于熟悉了吧，唯有樱花，才能唤起人们对春的记忆。
　　顾明晗窗前的樱花大抵是长安城里的唯一一棵，也是前朝贡物中剩下的最后一样。当年一同进贡的有十余株，只是这樱花金贵的紧，其余的早在战乱中因无人照看而枯萎了。这一株——在他的照料下侥幸存活。
　　当然，这也许同曾有花妖存在相关。
　　原来这树里的有个来自东瀛、名叫“阿柒”的樱花妖——当然，这只是民间话本里的记载，对于民众来说，就如同神话传说一般，谁会相信真的有这么个妖呢？再者，作为一个东瀛来的妖，即使是在这个人妖两族和谐共处的时代，也难以被九域本土的人接受，消失之后，更是不会有人记挂了——“担心自家庄稼还不够，哪有那闲心呐!王家老大，你家地犁完了没有啊？”——是了，这天下局势才刚刚稳定下来，农户顾着自家生计都来不及，哪里会在意这么个不知有无的“阿柒”呢。富家子弟倒是天天把“阿柒”挂在嘴边，不过大多是一些荤素不忌的话，只是把“阿柒”当成个笑话罢了。
　　想来也可怜，阿柒背井离乡，最后真心记住他的却只有顾明晗一人。

　　雨落突然，人们步履匆忙，总算是没了闲聊的心思，都匆忙地躲到自家屋里了。
　　很快街道就清净下来，可淅淅沥沥的小雨对于顾明晗来说，比游人的喧闹更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窗外的雨点敲打这樱花树的枝叶，徒劳地洗刷着樱花淡淡的红痕。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阖上眼，试图驱散脑海里的画面，但是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这样只会引发他很多的遐想。纷杂的思绪再次侵占了他的脑海，他听到他在低吟，看到红帐下他的身影与自己重合再分开，甚至发现了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眼角滑落，摔的支离破碎，而自己泄愤一般地喘息，手掐红了身下人胜雪的肌肤……窗外的雨声化作耳边的呓语，化成细微的呢喃，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个灯火阑珊的元宵夜。
　　他看到自己厌弃地从他身上抽离，反手一掌扇开又凑上前的少年。
　　他看到少年呆愣地跌坐在地上：
　　“滚，你不是她，你永远都不会是她……还不快滚！”
　　他看到自己满身沾血，那人即使气息奄奄也不忘对着自己展露笑颜。他笑得灿烂，在幽暗的屋子里溢出来，溅到冰冷的铁链上。
　　束缚了他手脚的铁链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到九曲回廊的尽头，那人纵身一跃。熊熊烈火遮住了他的面容，痛苦的神情下是洒脱的笑，一如当年。
　　他看到自己黄袍加身，一次又一次梦魇。
　　他看到了自己近乎疯魔的往昔。
　　意识里，他几乎想就这样沉浸下去。挣扎了半晌，他睁开眼，看见樱花树上，喝酒的少年轻佻地眨了眨那双魅人的眸——会是他吗？他疑虑，待他定睛再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索性再闭眼，睁眼，闭眼……每次睁眼，都更热切，更痴缠，即使他本不对此抱有希望，却仍然止不住，脑海里已经描摹出他的眉眼，他的身量。
　　顾明晗以为，自己早该忘掉他了。
　　反复了数次，顾明晗终于明白他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自己确实被这幻象折腾得难以凝神，只好疲倦地揉揉眉心，细细地把奏折收拢，从一旁的书架上捧下一壶花酿，抬脚下楼，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樱花树，学着他的样子，坐到它的虬枝上。
　　雨在继续，并且愈下愈大，而繁茂的樱花树为他遮住了雨滴，花苞被雨滴砸下来不少，零落在泥土里，但是他身上却没有沾上任何一处雨渍。
　　顾明晗动作轻柔地打开封着的酒壶，拎起，却又僵在一旁，怔怔地望着酒壶上已经不明晰的墨迹。
　　他依稀认得，那是他少时写的字——“柒”。

　　“你叫什么呀？”
　　“谷柒，谷子的谷，壹贰叁肆伍陆柒的柒。”
　　“我叫顾明晗，你看你看，谷柒，顾妻，你应该是我的妻子才是。”
　　“净胡说，没个正形！谁要当你的妻子啊！我可是男孩子！像你这种人，谁嫁谁倒霉！”

　　“你看，我说吧，最后还不是……”他喃喃自语。
　　还不是有缘无分，还不是造化弄人。
　　泪水在不经意间就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又猛灌下一口酒，酒液四溅，闪烁着银辉。
　　恍惚间，他看到枝头阳光正娇，面前少年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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