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容

　　周敬容第一次见陈洵是在一个下雨天。

　　她已不记得那一天的具体情形，印象中尤为清晰的只有一场磅礴的、无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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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洵撑一把黑色的伞，他站在医院门口，看手机，微蹙眉。

　　周敬容来市医院看病，精神科。

　　她没带伞，从计程车上跑下来，远远看到陈洵，只觉这人气质很出众，再无其他。

　　直到从他身边经过时，余光暼到他的脸，挺拔的鼻梁，微微绷紧的嘴角，是很普通的帅气，不张扬，也不特别。

　　她愣在原地，呆呆看他。

　　陈洵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盯他，他只扫过来一眼，便快步离开，走进雨幕中。

　　周敬容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她的思绪仿佛漂浮在很远的地方，被她硬生生拉回来，她整理一下被打湿的头发，抱紧手里的病历，按下电梯。

　　“啊，你说陈洵医生啊，”那护士在电脑上点击了一下，“他有事提前下班了，刚才请假，预约只能排到明天了。”

　　周敬容原来在别的医院看病。前几天那个医生告诉她，她实在没法治，叫她找这家医院的陈洵。她提前预约过，没想到时间这样不凑巧。那个医生也许有要紧事，她想。

　　周敬容在门口等了半小时也没打到车，只好跑到公交车站坐26号车回到公寓，马丁靴已经变得湿哒哒。

　　她没有开灯，洗完澡躺在床上，闭上眼，脑中是那个男人的样子。

　　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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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又...又...”家里的钟点工告诉他。陈念慈又发疯了。

　　陈洵只好推掉在医院和一个病人的预约，回家看陈念慈。

　　这次她精神崩溃比以往还要严重。用力摔着家里她能摔的东西，嘴里大声狂叫“负心汉”、“贱人”。陈洵已经听腻味。这无非是一个男人抛弃糟糠之妻和小三远走高飞的俗套故事。

　　温婉柔和的母亲的剪影已然模糊不清。她付出的太多，毫无保留，因此失去的时候，是这样歇斯里底。她像一株菟丝花，没了她想要依靠的男人，便没了一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否定自己的价值，仿佛她生来，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他很快安抚她，“你要过的比他们好”这样的话很管用，但必须是由她的儿子说，毕竟，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第二天周敬容顶着黑眼圈起床，她昨晚再次失眠。

　　她不喜欢化妆，因为很麻烦。她简单打点一下自己，上些防晒霜，准时到达看诊室门口。

　　陈洵在低头写字，他没抬眼，只说，“9号是吗？可以进来。”

　　周敬容进去坐好，他说：“周敬容？”周敬容知道他只是按常规步骤确认患者的名字，但仍然有一种一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微微划过。

　　她应了一声，陈洵看着她，说：“我今后就是你的主治医师，希望周小姐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促进你的痊愈。”

　　让陈洵没想到的是周敬容直接凑到他面前，嘴唇贴在他耳垂上，“好的，陈医生。”

　　周敬容第二次来精神科诊室的时候发现陈洵有些不自然，大概是被她昨天的无耻震惊到。

　　他公事公办地询问周敬容几个常规问题，周敬容今天穿一件黑色风衣，破洞牛仔裤，还是配马丁靴，头发随意捆成一团，拿一个富有老年气息的大夹子夹着。

　　她撑着脑袋好像在认真听陈洵讲话，然而下一秒她蹦出来的话要让他吐血。“陈医生，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陈洵耐着性子道：“还请周小姐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周敬容点点头，也没追问，她说：“我是精神分裂陈医生知道的吧。”

　　陈洵说是，他在接手每一个病患之前都会详细了解他们的病史以及治疗经历。这位病人从12岁起辗转于多家医院，在19岁的时候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他接触过不少精神分裂的患者，治疗周期大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周敬容在每一家医院的治疗时间全都不长于半年，并且分布于各个地区。

　　他抬头瞥她一眼，周敬容手肘撑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转一只黑笔，他问道：“从确诊以来周小姐吃过什么药品？你的病例上并没有书写。”

　　周敬容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会，掰着手指头道：“刚开始是吃一个叫什么阿…阿立哌…”

　　“阿立哌唑口崩片。”

　　周敬容一拍手，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但是我吃了没多久就胖了十几斤，后来换成了齐拉辛酮。”

　　陈洵蹙眉凝视她，周敬容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行动并不迟缓，记忆力也不算差，长期服用药物的副作用并没有在她身上明显展露。他不经意问道：“平时周小姐是用冷水还是温水服用？”

　　周敬容懵了，她不懂多久没吃这药了，怎么可能知道用多少度的水服用啊？她索性眼睛一闭胡口道：“看心情。”

　　陈洵笑笑，仿佛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后来他尽可能和她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周敬容很多时候都接不上茬，不像一个21世纪的人。陈洵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药物和机械治疗是远远不够的，往往他们还要承担一部分心理咨询师的职责，与病人交流，人类的大脑是这样复杂，只有配合感性治疗，才能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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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敬容推开家门，里面黑乎乎一片，她立马把客厅的灯打开，鞋也没脱，噔噔噔冲到卧室、卫生间、厨房，直到整个房子里灯火通明。她走回玄关踢掉鞋子，静默了一会，偌大的房子只有她略微粗重的喘息声。

　　周敬容倒在床上紧闭双眼，眼前却不是黑的，而是一片废墟。一个短头发的女孩满脸是血，她在废墟上疯狂地跑动，大声呼喊：“阿爸、阿妈！阿姊…”后来，她摔倒了，膝盖上血肉模糊，一个同样狼狈的男孩扶起她，道：“别哭。”她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落下来，那人逆着光，面容渐渐模糊了。

　　周敬容猛得睁开双眼，头顶的挂灯明晃晃，两行眼泪从她的双眼滑落，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摸摸脸颊，一片湿润，她状似不理解地笑了：“怎么哭了？我们不是说好，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梅雨季节，江城的雨水很多，马路上车流往来川息，所过之处激起一片水花。到了第二次复诊的日子，周敬容没有准时出现在诊室，陈洵先把其他病人安顿好，等到中午休息时间，周敬容依旧没有来，陈洵皱眉，按照患者信息上的手机号码给她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一个疏离的女声：“喂。”

　　“我是陈洵。今日是有事耽搁了吗？我们有约好复诊。”

　　电话那端默了好一会，陈洵才听到她说，“对不起，陈医生，我不治了。”

　　陈洵想到她信息上满满一页的就诊医院，不太赞成她这样的治疗方式，出于职业道德，他建议道：“我认为周小姐应该寻求一个医院进行稳定的治疗，如果你觉得我能力尚且不足，我们科室还有很多值得信赖的医生。”

　　“我知道。”周敬容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愣神。

　　陈洵见她没了后文，刚想祝她后续治疗顺利，那边又开口了：“如果陈医生当我男朋友，我就接着治。”

　　陈洵听到这话先是反应了几秒，后来不禁觉得好笑，这女的分明就是道德绑架，还是这样蛮不讲理的道德绑架，她接不接受治疗与他何干？

　　没过几秒，周敬容笑道：“我开玩笑的，我会继续治疗的，谢谢您。”

　　陈洵松一口气，本想说“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但想到精神病患者对否定的话语接受程度极低，便作罢。把时间重新约定到下午后，周敬容把手机丢到一边，在床上翻了几个滚，想着他一本正经被自己气到要吐血的样子，又开心地不行。起来随便扒拉了几件衣服套到身上，继续处理杂志社的工作。

　　周敬容在杂志社上班，日子很平常，她和普通人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但她其实一直会写一些文章，网上人气不低。在写作的时候，她常常有情绪爆发的冲动，想把自己骨子里所有的阴暗面，所有的恐惧、焦虑、抑郁都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她太需要一个爆发口了，却又常常无法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自己，周而复始的噩梦使她心力交瘁，奇怪的是她从未想过自杀，只为了那一星米点的希望，因此有的时候，她又很洒脱，一副看破红尘的沧桑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胆小懦弱的人啊，永远在阴暗的角落，在自己的幻梦中无耻地向往一个光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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