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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天的周末是睡懒觉的好时光。
尤其是结束了一礼拜在学校，像捉迷藏似的，围堵那些正处青春叛逆期的学生，抓他们迟到、早退或是在厕所抽烟性/交。
好在快要放寒假了。
半梦半醒之间，汪大东却被隔壁的屋子传来的阵阵女人的咆哮惊醒——“我说了多少遍了，你为什么还是不会？”
他缩进被窝，用枕头夹住脑袋，企图隔绝这不断撞击耳膜的恼人噪音，不过还是在忍了十几秒钟之后决定放弃。
有点凉，他下床套上外套，强忍着哈欠走出房门。只见对面的房间里两个身影，女人侧身坐着，脸上满是怒气，旁边的孩子伏案写着什么，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对于母亲的训斥很是害怕。
汪大东靠在门边，试图插入这尴尬的氛围：“儿子，快写作业，写完老爸带你出去玩。”女人显然是不满意这番话的，转过头冲着他喊道：“玩什么玩，马上期末考了还玩，就这点成绩心里没数吗？”汪大东无言以对：“非非，他还是个一年级的孩子。再说念书不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做人正派就行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你懂什么？现在教育资源这么紧张，升学压力又这么大，一步跟不上，以后处处落在别人后面。”一面又嘱咐身旁的孩子：“儿子，别听你爸胡言乱语。他是以前成绩就差，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要好好学习，给你妈争口气。”
钱非非是女人的名字。他们是在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通过相亲认识的，介绍人是汪大东父亲教会的教友。这桩婚事还算门当户对，钱非非任职于电视台，而她的父母也都是体制内的基层职员，在逐渐了解的过程中发现双方所居住的地方竟然只隔了两个小区。于是在交往了一年之后便在父母的催促下领了证，在教堂办了婚礼。
汪大东只好无奈退出了房间，钱非非起身叫住了他：“诶，等会儿别忘了去学校找儿子老师。”汪大东回过身，惊讶道：“今天周六啊……”钱非非白了他一眼：“人家老师愿意周六抽空跟家长见面已经很不错了，我联系了好久的。走的时候别忘了带着鞋柜上的东西啊，给老师的礼物。”说完进了房间带上了门，隔了一会儿还能听到从屋内传出的怒吼。汪大东匆忙洗漱完，抓起桌上的面包胡乱吃了两口就出了门。
早晨的街头人并不多，他的步伐比平时慢了些，这条路他走过无数回。去学校的路不远，也就三个街口。马路的对面就是学校，他心想这也曾是他读书的地方。这个学校的师资和各种配备都很好，当年他上学的时候有很多权贵人家的子弟专门出择校费也要进来，而他能进去读书则是占了地段的便宜。他记得从前和钱非非商量孩子上学问题的时候她还羡慕了很久，她说当年家里长辈生病急需钱用，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敲定了却拿不出择校费，只好去了地段普通的学校。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是她一直放在口边的话。
门口的门卫大叔都认识他，打了声招呼便放他进去了。摸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儿子的班主任也是当年教过他的老师，现在已临近退休的年龄，和从前不同的是那位老师长出了白发，戴上了老花镜。
她看到了汪大东，挥了挥手叫他过来。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走过去，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班主任抬头看了一眼，示意他坐下，将手边的薄子翻出几张拍在他面前，然后开口说道：“虽然才一年级，但是这也落后太多了，以后会很吃力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光靠老师拉没用的，父母也要上点心。”汪大东仔细一看，那是他儿子的成绩单，一眼扫过去可以看见半数以上的不合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称‘是’。老教师继续说道：“这话我还记得你上学那会儿也跟你父母说过。唉……不过你儿子还比你好点，至少不捣蛋惹事。汪小栋，名字起的不错，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能成栋梁之才噢。”
好不容易听完班主任这一番唠叨，汪大东如同大赦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鞠着躬走出了办公室——要是换做以前，他是没有这个耐心的。
走到学校大门，门卫看见他，说道：“怎么，又为了小孩子读书的事情啊？”他抬头苦笑道：“呃，是啊，班主任找。”门卫拿了根烟出来抽，还示意下了他，被他拒绝，道：“我还记得你以前也这样，你爸三天两头跑学校。没关系，这种事情也急不来的，有没有外面补课啊？”
他回答道：“嗯，也有吧。主要是他妈管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啊……”门卫笑了笑：“学习的事情是小孩子妈妈会操心的多点，我家那个小孙子也是的，才两年级，他妈妈给他这个班那个班报着。现在的小孩哦，也蛮辛苦的。”不过转头又似是安慰道：“放心好了，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你那时候成绩不好不也考上大学了嘛，以后就会好了。重要的是，为人要正，你是个好孩子，比以前有些看人下菜的权贵子弟要强百倍。”
汪大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临走时想了想还是折返问他要了支烟。
他不是擅长抽烟的人，猛吸了一口却呛着喉咙了，他边咳嗽边吐出烟。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摩挲出口袋中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原来和班主任的谈话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绿灯亮起，他却没有移动脚步的倾向，直到瞥到身边行人回头打量他的目光，才赶紧趁着变红灯之前小跑过了斑马线。
汪大东在路边掐灭了那根烟。踱步回家，连衣服蹭到旁边的水泥墙上都未曾注意。‘小时候被老师训，长大以后还要被老师训。’他意识到这点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什么时候他的人生变成了日复一日的和这些琐事打交道？
他不是没和父母倾诉过，可父母告诉他生活的过程就是柴米油盐，各种鸡毛蒜皮，结局就是归于平淡。尤其在听到刚才班主任和门卫的话后，他想也许父母曾经过的也是自己这样的日子吧。
可他无法不怀念从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高中的时候，汪大东是班里一呼百应的老大，甚至连周围片区的学校也没有不敬畏他的。
口袋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响，屏幕上显示着收到一条微信——“什么时候回家？中午牛肉吃不吃？”。是钱非非发来的。他想了想回复了‘好的’两个字，在这时手机却出现卡顿。他左划想要退出界面，在回到主页面时却不小心点到了另外一个群里，延迟出现的键盘他手滑碰到了回车键，忙着想要撤回的时候，已经有人发出一条消息。
绿色的信息条上显示着一个‘？’，发消息的人名备注是一个叫煞姐的女孩。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高中时的班级群，这个女孩在高中时期曾对他有过倾慕之意，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他记得高中毕业之后不久她就找到如意郎君结婚了，也没有去上大学。现在应该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紧接着屏幕上浮现更多的信息条，都是以前的同学，他扫了一眼其中的几条——“大东哥冒泡了”“东哥，是有什么事吗”，看着这熟悉的称呼他竟有一刻怔住了。渐渐的同学们在群里聊了起来，他无暇关注聊天的内容，直到有人发了一条聚会建议，底下信息浮动的频率更快了，几乎一致同意要来一场同学会，甚至到后面内容歪成了要不要携带家属参加。最终还是煞姐发了一句‘让大东哥来决定’。
在他回复完时间和地点之后，左上角出现的黑色数字提醒他收到了一条私信。汪大东点开了那条信息，是王亚瑟发来的：“你干嘛？”他回复道：“自恋狂，原来你在看群啊。”对方回复：“午休，刚看到。”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你不会真的同意搞什么同学会吧？这么老土的东西居然还没有灭亡。”
汪大东回道：“就你最时髦，自恋狂。不过话说回来，你会来的吧？“屏幕上迟迟没有出现新的消息，就在汪大东心想着再发一条询问的时候，王亚瑟回道：“再说吧，年底了，律所事多。“他大学时选择了法学专业，毕业后又去了加拿大深造，后来回国成为了一名律师。
言语精悍，汪大东还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也不是会强要求别人做什么的人。不过在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和这个兄弟的关系似乎已经慢慢疏远了。
回到家，妻子和儿子好像都已经吃完了饭，钱非非听到门口的声音，探出头喊了一声：“饭菜在锅里，冷了自己热一下。”汪大东应声说‘好’。他刚想着点燃电磁炉，只见钱非非拉着孩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你们，这是……”汪大东疑惑道。钱非非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回答：“数学和英语课啊，你忘了？”她开了门让儿子出去，“晚饭你弄一下。”这回还没等到汪大东有所回答，就迅速碰上了门。
晚上九点，一切似乎终于鸣锣收兵。钱非非似乎终于放过了儿子，在汪大东的劝说下，让他去洗脸睡觉。在孩子一脚踏进浴室之际，还不忘叮咛他明天早起要去上小提琴课和美术。
汪大东跟钱非非说起了高中同学会的事情，不过她似乎兴趣不高，干巴巴地说了声‘好’。她曲着腿靠在床上，手里拿笔写着什么。
“这么晚了，你还在写什么？”汪大东脱掉上衣，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化，看着钱非非穿着单衣在被子外面，“你不冷啊？”顺手打开了空调。钱非非叹了口气：“初中的择校啊……公立现在都划区了，鱼龙混杂的。要进好的公立的话，我这几天看了一下周边的学区房，就我们的工资，还要向爸妈借才能凑首付呢。”她手里的笔敲着A4纸，上面是她计算的每年要还的房贷。“剩下的钱可能要卖掉这套房子才能还了。”
汪大东有点不敢置信：“非非，你是不是有点太疯狂了？他才小学一年级诶……”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钱非非打断了，后者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懂什么，房价就是水涨船高，现在不考虑，等他上了五六年级想哭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不上公立，要送去私立的话，你看这个私立学校，还要求孩子会马术或者高尔夫或者帆船，这种培训班的钱还不知道哪里去弄呢，烦死了。”
“好了，先别想这事了。”汪大东拿过她手上的纸放到一旁，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九点半了，现在美国应该是早上了吧，同学会的事，我给雷克斯，安琪还有班导发个信息问一下他们。”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在他们毕业之后，答应了男朋友的求婚，一起移民了加州。
”要是他们回复了，你帮我回一下。我先去洗澡了。“
钱非非拿过汪大东的手机，手机上第一个显示的是来自班导的一条20秒时长的语音，她的语气听上很高兴地就答应了。接着又过了将近五分钟，她才收到了第二条信息，或者说几乎和第三条信息是同时一起来的。
钱非非先点开了雷克斯的信息条，她记得这个男人，和汪大东从小学就是同学了，家里是富商，挺有钱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段长文字：‘我最近手上还有点私事没处理完，你说的时间我不一定赶得上。不过我之后有事会回国一趟，再找时间聚？’钱非非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屏幕上又出现了一条新的信息：‘或者你可以问问安琪，她现在跟蔡医生在南边，好像说之后会回国拜访蔡医生家？’
这个安琪她也知道，是汪大东的前女友。钱非非心里有些烦躁，点开了另一条黄安琪回复的信息，上面只有简短的‘可以啊’三个字。正当钱非非以为她这算是同意了，对方又传来两条信息：‘不了，我之后跟云寒飞墨西哥，赶不上，不用带我们了。’和‘要不你问问雷总行不行？’。不过，在钱非非还没仔细读完后一条信息，对方就撤回发了一条新的来：‘要不你问问雷克斯行不行？’
‘这有什么区别，颠三倒四，真是的……’钱非非腹诽道。浴室的水声还在继续，钱非非突发奇想点开了黄安琪的朋友圈，里面东西不多，倒是干净的很，也没有设置什么仅‘几天’可见，钱非非缓慢刷着，都是一些她不感兴趣的东西，之后有一条朋友圈吸引了她的注意——是去年的圣诞节期间，黄安琪发了几张极光照片和自拍，定位是芬兰.罗瓦涅米。
钱非非放大了图片，照片的背景她在无聊刷微博的时候看到过，好像是很有名的网红酒店，住一晚上可不便宜。屋子的四面都是玻璃做成的，人可以躺在里面观赏漫天的北极光。
她发现自己认识照片左边的女孩，是蔡云寒。蔡云寒出身医生世家，她的父亲是本市最大的公立三甲医院的院长，她自己也是甲乳外科医生。钱非非记得生孩子的时候还托了她的关系。
原来蔡医生也会笑啊。钱非非在心里感叹，她一直觉得蔡云寒冷冰冰的不好接近。
之后她转念一想，在通讯录里找到了蔡云寒的名字，点开了她的朋友圈。果然，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三天前，定位是美国.棕榈滩，是两个女生在海滩上的照片。她们一个短发，一个长长的大波浪，都穿着比基尼、戴着墨镜，区别只是蔡医生身上披着丝巾。
她认得——牌子是爱马仕的。前几天单位还没发年终奖的时候她就在看今年的新品了。这条丝巾不是很贵，但是花费也够儿子一个月的补习费了。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购买。
这时候汪大东已经洗完了走出来，她将手机递还给他。“只有你们班主任确定了。”汪大东看了一眼她：“你怎么了，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看着消息记录，“不会是你介意我和安琪……“
“我犯得着嘛。” 嘴上虽然语气不好听，可她心里其实是十分清楚的，这样家庭的女孩和她丈夫谈恋爱只是玩玩而已，真正要谈婚论嫁那还得是门当户对的。就像蔡医生也是，虽然好像还没对象，但要结婚啊，要么也同样是医生，要么肯定也是选律师，检察官那种。而且有钱人真正的朋友也是有钱人。
钱非非关了台灯，她缩进被子里，在手机搜索框里输入‘棕榈滩’几个字，页面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美国富人都住哪儿，十大私人顶级豪宅聚集地’。
有钱真好啊。
她关了机，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
次日一大早，汪大东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来电显示居然是他们学校的校长——靠，他都那么老了，居然还不退休。
他匆忙从床上爬起来，仔细看了看日历才发现这一周开始就要进入期末周了，前两天是学生自由复习，差不多周三开始就要进行期末考。任职的老师几乎都被临时喊回来“加班”，布置考场。
在校门口他遇到了丁小雨，大学毕业后他们一起回到了曾经就读的高中当教导主任和数学老师。说来汪大东还觉得惊讶，那个时候他竟然和自己一起报考了师范，他原本以为丁小雨会选择去读音乐学院。汪大东知道他很擅长钢琴。
工作后的日常尽管照旧，但他们都深知早已不同。最常见的是午休时分的办公室外，汪大东百无聊赖的靠在椅子上向丁小雨吐槽着：“真是觉得有点可笑，明明以前上学的时候，最烦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一本正经的教导主任和老师。可是当自己身处在老师的位置的时候，发现最烦的居然是那群不听话的学生。”
汪大东看见他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对方点头回应。汪大东有些疑惑地问道：“改改没有来？”丁小雨回道：“她今天要回去她父母家。”他们口中的女人名叫安改改，是丁小雨的妻子，和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在汪大东的印象中，那是个内向温柔的女孩子。
到了办公室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考号条形码，点了一下，他们只负责三四两层楼，动作快一点的话，中午之前就能全部弄完。
汪大东表示无所谓，他一边把多余的桌椅拿了出去：“在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非非成天念叨什么补习班，学区房，刚上小学就在考虑初中了，她竟然还说要去什么私立学校，我都不明白现在的小孩念书这么麻烦的吗？改改让你家俊熙也这样吗？”丁俊熙是丁小雨和安改改的儿子，比汪大东的孩子大三岁。
丁小雨摇摇头：“不清楚。以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汪大东赞同道：“就是啊，我们以前也没有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照样也长大了？反正我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
转眼过去一个多小时，大半的工作都完成了，还只剩下两间教室。这时丁小雨的手机响了，他走到教室前面去接：“改改。” 汪大东抬头看了一眼他。丁小雨对着手机说道：“你现在出去？我这边还要一会儿，中午之前能回去。”随即挂断了电话。
汪大东表示：“剩下的我来弄吧，你先回去。让小孩一个人呆家里不行的。”丁小雨却说：“不用，他自己一个人也行。”汪大东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干脆今天中午到我家来吧，非非做菜可好吃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们是兄弟诶，你还客气什么，就这么决定了。你赶紧给改改发信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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