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之殇

　　窗外有雨。淅淅沥沥，掩盖了机动车引擎的声音。
　　古老的建筑群沉默地矗立在小街的一片迷蒙之中。
　　“说起来……”
　　谢尔盖收回向车窗外打探的目光，转首向司机浅浅一笑。
　　这位健谈的驾驶员，从两位乘客跨入车门的一刻起便滔滔不绝，自娱自乐地出演独角戏。谢尔盖与同伴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达成“由他去吧”的共识。
　　坐在副驾驶座上，谢尔盖自觉地饰演起一个好听众。身旁的司机口沫横飞地发表言论：
　　“说起来，最近的吸血连环凶杀案闹得越来越大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司机的眼中交织着恐惧和兴奋，“老天，大活人就变成干巴巴的一具……”
　　后座的同伴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这个不耐烦的讯号，并未被讲到兴头上的司机捕捉到，他还在继续活动唇舌：
　　“报纸上说了，出租车司机——就是俺们这行啦——穿街走巷四处奔波，危险指数非常之高。可是俺们总得混口饭吃啊……圣母在上，从邪恶吸血鬼手中拯救您的子民吧……”
　　不再理会司机絮絮的祷告，谢尔盖望望身后。车子后座斜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以手支撑着下颌，唇角一抹不羁的弧度。他与谢尔盖相视一笑。后者从他眼中读出如下讯息：
　　“撒旦啊，血族很挑食的！宁可忍饥挨饿也不会瞧上这个谢顶、双下巴、塌鼻梁、黄指甲的老、烟、枪！”
　　老烟枪司机对这番尖刻的评价毫不知情。他用焦黄色的指甲抓了抓稀疏的发丛，开始发问一些大众化庸俗问题：
　　“大蒜、圣水和十字架，俺根本搞不清它们的防卫力量大小……一起带着会不会产生奇效？”
　　好脾气如谢尔盖也不禁翻了翻眼睛：
　　“大叔，为什么有关部门一致认定案子是吸血鬼做下的？抽干全身血液，似乎不符合血族的一贯风格——倒是人类的医疗器械能办到这一点——比如巨型针筒？”
　　问了也是徒劳，事实明摆着——司机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子，才冒出个短句：
　　“俺不晓得耶！”
　　后座，冷哼声重现。一向耳背的司机莫名地颤栗了一下。

　　深色的眸子闪烁，维塔利·格拉乔夫唇角的笑容消失了一瞬。
　　之后他笑着开口，声音轻柔：
　　“师傅，麻烦您在这里停车——我们到了，谢尔盖。”
　　谢尔盖狐疑地望望窗外的尖顶建筑，仍然顺从地开门打伞下车。
　　随后撑伞开后车门恭候他的维塔利大人。
　　出租车消失在雨幕中，耳旁少了司机的聒噪，气氛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维塔利克……这里是教堂啊……”谢尔盖光是靠近这类场所就会产生心理上的抗拒，为什么维塔利能气定神闲地观察教堂的高阶、尖顶？
　　“没错，正是教堂——我去去就来。要等我喔。”
　　一句“等我”让谢尔盖长叹口气，原地目送年轻血族一跃远去的身影。
　　“维塔利，你还是老样子呢。”谢尔盖——谢尔盖·布多夫金——眼睛微眯，温柔地笑了。
　　远方的云层中，隐隐传来了雷声，同从教堂方向传来的低沉琴音遥相呼应。

　　维塔利轻松地弹开教堂的厚重门板，一只脚跨了进去。
　　于是原本朦胧的大提琴曲调变得清晰可闻了。
　　这是一间典型正教风格的圣堂。由于并不鼓励偶像崇拜，维塔利没有见到高大的神像。绕过一扇屏风，他的前方是四排座椅和一个布道台。彩色玻璃透出暗淡的天光，给忏悔室门下的一方角落带来一线光明。
　　现在，维塔利全副精力投注到那个昏暗的角落——
　　低沉忧伤的琴音从那里升起，萦绕整座建筑。维塔利有一瞬甚至以为，那里的琴声连同整座教堂只是个幻影，华而不实。他迟疑地向前一步，乐曲仍在继续。
　　下一刻维塔利已经站在了琴师身前。
　　铂金色的发丝软软地垂落在椅子扶手上。修长的手轻拽着琴弓。即使对方低垂着面容，维塔利也能毫不犹豫地确定，他面前的琴师得到了玛丽亚的格外眷顾。
　　琴师仿佛终于注意到身旁的访客，他仰起头来。
　　维塔利的脑中轰隆一声。
　　虽然片刻后他发现，那声音不过是屋外的雷霆咆哮，然而那份震撼是真实的。
　　“撒旦，你居然让一位高贵血族同一个折翼天使在马利亚的圣堂里会面了……”维塔利咬着唇角，腹诽着魔界之王的恶趣味同耶稣他母亲的关照不周。
　　琴师整个人套进宽大的神父袍子里，连同他的爱琴一起，陷入嵌有一双轮子的扶手椅中。一双水晶球似的眼睛仿佛因使用过度而失却了光泽。
　　——没错，这位美貌的琴师根本就是一位残障小神父。不过脸蛋也好，残障也好，都是表象。维塔利没来由地，想要深入对方的内心。
　　他斟酌再三正想开口，但神父的动作比他快——
　　“请问我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能允许我坐在这里聆听么？”
　　美人小神父声音不大，声线好听。维塔利在心中给小神父加分。
　　缓步走进忏悔室，出于礼节考虑，年轻血族鞠了一躬，开始他们的会话：
　　“亲爱的神父，有一个问题迷惑我很久了。”
　　“圣母在上，但愿我能给您一个不坏的指导。”
　　“最近连环凶杀案闹得满城风雨，请问有什么方法能抵御暴徒的侵犯呢？”
　　“先生，结合目前官方含糊的表态，以及镇民种种猜测，凶犯极可能是一匹或数匹血族。据此，您可以佩戴十字架、携带圣水，并真心向圣母祈求庇佑。”
　　维塔利几乎一头栽倒。他咬咬牙继续：
　　“亲爱的神父，您的琴声真美，让我对大提琴产生了浓厚兴趣。如果我向圣母祈祷，能够无师自通么？”
　　“先生，圣母庇佑是必要条件，如有良师指点，您会进步更快。”
　　教堂之外天雷轰轰。维塔利顿了顿，伸出食指悄悄勾起一缕铂金色的长发。
　　“亲爱的神父，您一个人独坐圣堂，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所谓的血族暴徒亵渎了圣母，破门而入，您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么？”
　　“先生，首先让我感谢您的体贴。区区一介神职人员，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圣母玛利亚大人。我相信圣母在上，不会无视她的子民的。”
　　维塔利坐不住了。他轻轻放下小神父的发丝。
　　“亲爱的神父，经过您悉心点拨，我感到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今日就此别过，希望我们还能见面。”
　　“先生，非常高兴能帮助您。请允许我询问您的名字——恕我冒昧，在下是阿列克谢·高曼。”
　　“维塔利·格拉乔夫。”

　　他的耳朵告诉他，偌大的殿堂里，又一次，只有一个他了。
　　他微笑了，在漆黑的世界中。
　　“维塔利·格拉乔夫……么……”
　　“ELIAN”——怀中，大提琴的一角，一串字符闪烁着光芒。

　　他向雨中的身影奔去，笑靥如花。
　　一直，有人在等他，只为了一句话。
　　小指上闪过一抹铂金，他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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