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飞花

　　霜降未降，黄昏未晚，青龙塔前，红枫树下。
　　白芷与墨珏曾在此决斗。
　　没有人知道这场决斗的结果，也无人知道这场决斗的起因。
　　只听说与墨珏订有姻亲的冷三小姐，冷梅山庄冷庄主的掌上明珠，不惜出动了庄内过半的弟子搜寻，可他就仿佛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了无踪迹。
　　有人断言，墨珏输了，但仍活着。
　　他少年成名又自视甚高，却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一时羞愤难堪，现在怕是躲在哪个深山老林闭关苦修去了。而此战前因后果冷梅山庄定是知情的，因此冷三小姐才不曾放弃寻找他。
　　可是与墨珏曾交过手的一些人却不同意了，他们不相信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子，竟有与墨珏匹敌的身手。
　　说起来，对于素来孤傲的墨珏，会接受一个无名之辈的挑战，这本身就不正常。
　　各种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这二人名为比剑，实为殉情。
　　而这个谣言的源头，正是距青龙山脚约两里路的青溪客栈。

　　掌柜王大嘴扫了眼坐得满满的客栈，扬声说道：“错不了的，就是刚过了酉时。那天行脚的客人不多，又开始起风，鼓楼的鼓刚敲了二十四声。我本想偷个懒早点打烊歇了，就见他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喏，墨珏后来就坐的那张桌子。”
　　这家小店地处偏远，向来就没什么生意。可自前两月起，掌柜的偶然听到了几个游侠儿闲聊，言语间提起一个名叫“墨珏”的剑客。
　　他一时嘴碎插了句：“客官，这叫墨珏的，可是个少年郎，身穿广袖青衫，脑后挽着个松松的髻，还拿着柄黑色长剑？”
　　于是至此之后，来客栈的人突然络绎不绝，而今日之情景也近乎成了每日晚间的余兴节目。
　　众人顺着王掌柜的指尖，望向那张阴暗角落里的木桌，仿佛自己也亲眼所见一般点点头。
　　王掌柜红光满面一脸得意，唯一不满意的是那张本应坐着惊才绝伦的剑客的桌子，此刻却趴着一个烂醉如泥满脸胡茬的糙汉子。
　　“那两人就是墨珏和白芷？”坐在客栈门槛上的小乞儿叫阿成，看模样只有十一二岁。因今日忽降暴雨，王大嘴才格外开恩放了他进来，没想他倒也是很捧场地接着话。
　　王掌柜搜刮着平日里听书得来的词句，添油加醋地说道：“可不是，那少年风度翩翩，我一眼就看出定不是凡庸之辈。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着一身绣着暗纹的白衣，明眸皓齿亦是闭月羞花之貌。我见好一对璧人，便忍不住留心多看了几眼，不然你们说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当时他正有些犯困，要不是这两人吵起来了，他断断不会记得的。而那女子实话说最多也只能算个清秀，但这怪不了他，毕竟人人都只爱听英雄美人的故事。
　　“那传言白芷是墨珏的相好，这可是真的？”阿成又问道。
　　王大嘴瞥了阿成一眼，卖着关子顿了顿。
　　这一段他自然是讲过无数遍了，他喝了口水，得意地哼了声，讲起那天的情景。

　　算起来，白芷已在客栈住了小半月，每天都是早早地出门，深夜了才会回来。
　　但那天，她回来的很早，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正是墨珏。两人沉默不语，维持着约四尺的距离，径直上了客房。
　　不一会，楼上传来男子的声音，大喊一声“芷儿”！
　　就只见墨珏追着白芷下了楼，一把拉住了她。
　　白芷立刻甩开了他的手，低着头声音很轻：“墨珏，明日我便离开建康，你就当我未曾来过便好。”
　　墨珏面带惊讶，语气却很坚定：“你既然来了，我绝无可能再让你离开。”
　　“不可能！你知道我不能！”
　　白芷看向他说：“昨日，我已见过她了，听说婚礼不日便举行。也对，像她那样明媚动人的女子，总有一天定能融化你的心，想来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何况……有冷梅山庄当靠山，也许是你唯一能获得自由的机会了。”
　　“机会？”
　　墨珏苦笑道：“白芷，我不曾想到你竟会说这些伤人的话。从离开大漠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心了。它攥在谁手里，你竟不知道吗？”
　　当时王大嘴还只当是年轻男女的争风吃醋，可就在两人沉默了许久后，那少年剑客再抬起头时，眼里有哀求。
　　他说：“芷儿，我们逃走吧。”
　　可话音未落，白芷连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她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话。
　　“墨珏，你还是这么固执，这么自以为是！当初你答应师傅代替我来中原，一定也觉得是为我好吧？可是也许我并不介意，我是他一手养大的，也许我和他本就是同一类人，只要为了自己，便可不择手段！
　　逃？逃到哪里去？太晚了！阿墨，天下虽大，何时有过我们的容身之处？”
　　她说完反手便抽出了剑，说：“从小师傅就夸我有天赋，每次比试你都未赢过我。可这次来中原之前，师傅对我说，如果我们有下一次比试，输的人一定是我。阿墨，我不信。”
　　墨珏怔在原地，轻笑了一声，跌坐在一旁。
　　他抚摸着手中剑柄上的花纹，说：“我只知道你最爱这桔梗花，却始终不知其意。直到那天飞霜告诉我，原是过期不候。芷儿，你终是怨我了。”

　　“这之后，他们便出了客栈，我看那方向也只有青龙山了。”
　　王掌柜说完满意地长叹了一声，似乎也在为那个天才剑客的失踪而惋惜。
　　“哎！我还以为墨珏只是性情喜怒无常，没想到还是个彻彻底底的负心汉，冷家的三小姐真是怪可怜的。”阿成双手托腮，忍不住感叹道。
　　“哼，这话可真新鲜！我倒是不知道墨珏也有这副痴男怨女的恶心模样。”
　　在阿成右侧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位轻裘缓带的年轻公子，不等王大嘴开口，他便扬声说道：“掌柜的，我劝你还不如另编个故事，就说……那天墨珏是喝多了酒，然后跑青龙山悬崖顶上发酒疯，滚下去摔成了肉泥，最后白白喂饱了山里的豺狼虎豹，所以至今搜寻无果。这样看在他的确是个混蛋的份上，小爷我姑且还能更信几分。”
　　“呵，贫僧还道是谁在这唁唁狂吠，原来是惊雷堂的毛头小子。”
　　一个身披破袈裟，肥头胖耳的和尚，抹了把沾满酒水的络腮胡骂道：“你当初与墨珏比试，在他剑下过不到三招就败下阵来，之后便屁颠颠追着他满天下地跑，厚着脸皮跟人家称兄道弟。这也没过多久，你倒是第一个跑出来咒他尸骨无存的。这天下人自然都是不了解他墨珏的，想必知道他滴酒不沾的也只有你烈如风一个了。”
　　不想那年轻公子虽看着文弱，竟是惊雷堂少主烈如风。
　　说起惊雷堂，那可是在江南一带颇具声名的名门正派，历代堂主皆以使得两板钧天斧而威震江湖，而烈如风更是从小深得家传。
　　十四岁那年，其父烈云为他亲自监工铸造了两柄斧头，乃是世间罕有的玄铁所铸，共重两百四十斤，工序之繁复，制作之精美，古之未有。惊雷堂上下无人能提起，而烈如风舞起来却仍身轻如燕。
　　第二年他便成名于江湖，一时更是风头无两。
　　可谁也未曾想到，就在两年之后的一天，江湖上会横空出世一个少年剑客，一夜之间单挑数个武林帮派，一袭青衫一柄长剑，搅动满城风雨，那也便是墨珏的成名之战。
　　烈如风闻声转向身后，待看清了说话的人，却反而笑了，整了整衣袖，说道：
　　“说来惭愧，小侄不才天资愚钝，未能尽得家父真传。三年前惊雷堂收到了墨珏的战帖，却道又是无名之辈寻衅挑事，意欲借此扬名，便不免心生轻视之意。墨珏的‘墨玉飞花’自成一派，确实出神入化。那场比试我虽未尽全力，但也输得心服口服。”
　　他顿了顿，扫了眼四周，继续说道：“无念大和尚，小侄深知您对家父对惊雷堂误会极深，但您和各路英雄今日来此，想必也是因为冷梅山庄收到的那封信吧。
　　依小侄愚见，当下找到墨珏，大伙一起活捉了他，再绑起来痛打他一顿，问出当年的真相，还家父清白，报您师门之仇，皆大欢喜天下太平，岂不甚好？
　　如此想来，大和尚与惊雷堂更应同仇敌忾才对，又何必急于一时，呈口舌之快，还对小侄如此咄咄逼人，岂不让人误会您仗着长辈的身份以大欺小？体面要紧，您看小侄所言是也不是？”
　　无念和尚显然未料到烈如风竟敢出言讽刺，倏地便站起身，手中握着金刚杖，指节作响，大骂道：
　　“误会？这可是你老子教你的？黄口小儿无知至此，谁家要与你惊雷堂同仇敌忾？年纪轻轻的好生不要脸！他烈云在青雨堂的那一斧头多少人都亲眼所见，想撇也撇不干净！”
　　任无念和尚骂得如此粗鲁，烈如风也是嘴角含笑面不改色，一副但凭指教的晚辈姿态，可嘴上却一点也没想让步。
　　“哎！大和尚，金刚杖您可拿稳了。虽说您酒肉不禁，经书也不见得念过几遍，但好歹也算是从云禅寺出来的僧人，火气这么大，小侄害怕。再说我又岂敢冒犯您，只是……这些年我思来想去总有些疑惑，刚好此次想当面请教您。”
　　他话锋一转，盯着无念和尚铁青的脸，说：“我想问无念和尚，当年青雨堂一案，是否只是一个合谋编造的谎言，意图诋毁我惊雷堂？”
　　“放肆！”
　　烈如风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金刚杖伴着无念和尚的怒呵声，卷起一阵劲风横扫而来。他轻笑了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借力腾空而起，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堪堪躲过。
　　无念和尚打了空，回手顺势便向烈如风迎面打去，可刚抬手金刚杖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硬生生陷进了半尺之深。
　　一个鹤发老翁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两指尖正点在他的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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