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面客

　　第一章
　　云蒸霞蔚，天中一派清朗之色。

　　晌午时分的阳光正好，金陵城中心的茶馆里面人声鼎沸，店小二在嘈杂的群客之间麻利地跑着腿。
　　这几天很特殊，时不时还会有几个做侠客打扮的人匆匆忙忙走进来，有些还蒙着面，戴着自己门派的标志或通令。店小二发现，这些侠客在这里似乎十分容易遇见自己在江湖的故友，几人相见爽朗大笑，豪迈饮酒，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在茶馆酒楼等地当众比武，引得路人围观赞叹。

　　掌柜看着店小二一脸痴迷崇拜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笑说：“好好看看吧，这些都是江湖上的各位高手，这几天都是因为武林大会才云集在此，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店小二忙点头，这时从店门口进来一位客人，他忙迎上去。

　　进来的是一位穿着茶白色长衫的公子，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手里拎着一把含着霜雪气的重剑。店小二整日在这里跑腿，看出来此人是习武之人，约莫搞不好还是哪个帮派的弟子或者掌门，连忙迎着他找一张桌子坐下。

　　那位公子十分客气，坐定之后轻声说了句麻烦了，便将自己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店小二这才看清，这位公子大概还不到弱冠的年龄，面冠如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的脸色比寻常人要苍白一点，浑身上下都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寒气，可是又和他温和的气质相融，显得并不突兀。

　　当店小二走了之后，邻桌的几个人瞥见了被他放在一旁的那把重剑，便走到桌前来搭话。
　　“敢问公子可是习武之人，来参加此次的武林大会的？”其中一人拱手朗声道。
　　“正是。”那位公子也站起来，牵起嘴角轻声说道。他眉目间的神色淡淡，却显得温文尔雅，叫人不觉得亲近也不觉得疏远。领桌几人看他为人随和，又同是习武之人，便找理由攀谈起来。
　　聊了一会之后，一人问道“公子看上去器宇不凡，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江云舒。”那位茶白色长衫的公子答道。

　　其他几人心里有一些疑惑：现在这武林当中，哪里有掌门姓江的门派？就算有，也只剩十五年前的昆仑派掌门江雨舜。可是昆仑派不是早在十五年前的武林叛乱之中不知道是被什么人灭了全派吗？当时还传大火在一派冰天雪地的昆仑山烧了三天三夜，里面更是无人生还。可是看这个公子所用的佩剑十分华贵，这只能是门派中的真传弟子所用的佩剑。

　　对面几人正想与这位名不经传的江公子比试一二，对面江云舒解释说自己有事物在身，需要先行告退了，这几个人也只好作罢。
　　江云舒出了茶馆之后，又把自己的斗笠戴上。他其实戴这个斗笠也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自己从小长在昆仑山那种人迹罕至的荒凉地方，头一回到这种喧嚣的市井街巷有些不适应，就希望戴一顶这个东西走在大街上可以尽量避免与人的言语交流。

　　可是这街上实在是热闹得不像话，比他前几天去过的江南简直更胜一筹。满街的绫罗绸缎悬挂在门窗之上，竹丝管弦的乐声顺着桃李春风传到大街上，堂中的说书先生引得满堂喝彩。
　　他把太清散人给他的手稿拿了出来，掀开面前斗笠的一个角，看着上面罗列的大大小小的地点门派，想着自己一会要上哪里去。

　　有一个看起来也就金钗之年的小丫头跑到他的面前，一双大眼睛一弯，问他“公子买簪子吗？可以送给心上人啊。”
　　江云舒不擅长于陌生人打交道，可还没等他婉言谢绝，便被那个小姑娘拉到了一处摊点前。他本来想走，可是转头瞥见她身后的摊点，心中却不知为何动了一下。他破天荒站在了摊子前，听着旁边小姑娘对他叽叽喳喳的各种介绍。
　　江云舒一边有礼貌地听着眼睛一边四处看，突然看见了一支玉雕什么槐花图案的簪子。不知道怎么，他看着这个簪子，想起来了几天前见到的那个姑娘。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她叫宋南萧。

　　他想到这突然弯了弯嘴角，转头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麻烦你了，请帮我把这个包起来。”小姑娘笑得甚是灿烂，对他眉飞色舞地说了句好嘞。

　　其实，江云舒第一次见到宋南萧的过程，并不是很光彩。

　　这次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走出昆仑一带，他按照太清散人的建议先去了云辞派。他曾经在书里面读到过，云辞派在江南，这一带是鱼米之乡游人如织，青石板路沿着粉墙黛瓦蔓延开，烟柳画桥桨声悠悠。可惜这一切大多都是他的想象，事实上他刚坐上船，就被开船之人狠狠地坑了一笔。

　　那人看他年轻，手中拿着的剑多半是一个假把式便一开口就是天价。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和他动起手来，江云舒秉承着师傅交给他的习武之人也不可使用蛮力威胁他人的原则，但是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讲了好半天的道理。

　　可惜此人冥顽不灵，害人之心不死，最后甚至拔出自己偷偷藏在船舱里面的屠刀威胁：你不给钱对吧？你不给钱我就杀了你！反正在这荒无人烟的河中间是没人救得了你！那船夫一脸凶神恶煞，还真有一种当道土匪的气息。

　　正说着，土匪挥着刀往他的门面上面一砍，江云舒无可奈何只能拔剑出鞘做防御之招式。
　　一把霜雪剑出鞘之时散发出逼人的寒气，船夫顿时感受到自己的眉毛上结了一层霜。然而随即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他手中的屠刀就已经被面前这个“假把式”公子的内力逼得四分五裂。
　　这还真是一个练家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船夫的眉头抽了抽，似川剧变脸立刻谄媚假笑。好言相劝之后脖子上架的剑终于放了下来，还十分体贴地给江云舒手里塞了一杯茶。

　　江云舒见气氛有所缓和，过了一会之后有些生涩地问道“先生可知江南这一带的云辞派？”
　　船夫还停留在刚刚的惊吓之中心有余悸，连说话的音量都不足刚刚的一半，颤颤巍巍地答道“公子问的可是武林之中的云辞？如果是的话小人还略为有所耳闻。”

　　“请讲。”
　　“现在云辞派当道的是掌门是宋辉，这几年来风调雨顺江南一带也没有捅出什么大的乱子，宋辉也颇受当地人的拥护，当地的县令也对他赞赏有加。我之前有几个江湖门派的朋友告诉我，最开始云辞派成立的时候，老宗主曾经有一位爱慕的女子，唤作柳清风，传说清风剑法也就是这么由来的。还有……”

　　这位船夫打劫不太在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夫倒是练到了极致，跟江云舒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半天，把陈年旧事和各种八卦趣闻讲了个遍，但就是没有讲有用的。
　　到江南之后，船夫十分礼貌且友好地同江云舒告完别，快速地溜了，速度比来的时候快上了一倍。

　　江云舒其实没有好意思告诉他，不是他的内功练得有多么的炉火纯青，而是他的那把刀太破了，已经生锈了，村口杀猪的刀都比他的锋利。

　　江云舒走到云辞派门口了，才发现太清散人的通行令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云辞派门口驻守的弟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仿佛和他较上了劲，非要让他开出证明。他无可奈何，在客栈如坐针毡了一个下午，最后决定在晚上无人察觉的时候翻墙溜进去。
　　那么自称十分了解云辞派的船夫临走之时卖给了他一张云辞派的平面地图，告诉他这是他那位江湖朋友亲手画的，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他之前练过几天轻功，虽然谈不上是登峰造极，但此时再晚上潜入个藏书室总是够用的。他沿着上面所规划的路线黑灯瞎火绕到了藏书室。他刚从墙外面翻进去推开门时，便愣住了。

　　这哪里是藏书室，这分明就是别人的卧房。他再定睛一看，发现这还不是普通的卧房，这里面的铺陈摆设分明就是女儿家的卧室！

　　他在心里面暗骂无良黑心商家，正想把门关上全身而退的时候，旁边的一把剑迅速地架在了江云舒的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来我房间做什么？”

　　江云舒第一次做“贼”，难免心虚。听到这时有姑娘的声音说话，一下子慌了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他把眼睛闭上，艰难道。末了之后又补上了一句“走错了。”

　　那个姑娘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尖，觉得好笑，言语中也沾染上了几分笑意“噗，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说你一定是贼，干嘛紧张成这样。”

　　江云舒闻言之后，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他面前一脸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少女。她看上去年龄和他相仿，长着一双瑞凤眼，面容清丽隽秀，眼睛在莹莹灯火之下好像天生就带着笑意。

　　江云舒看她后面的桌子上还摆着书，想现在门派里面的弟子学习真是刻苦，他进来的时候都是深夜了，竟然还有人在学习。

　　那个姑娘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看向她的眼神忽然带上了些许敬畏，便说：“你不要误会昂，这个是话本，不是书。”说完，她还特地冲江云舒扬了扬手里面的封面。

　　江云舒这次看清了，封面：仙鬼奇遇记。

　　“行了，那你这个点了来我家干什么？”她言归正传道。
　　“本来是想拜见令尊，然后去藏书阁查阅一些早年间的旧事。”他说到这顿了顿，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可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忘记把通行令与书信一起带出，这才想了如此下策。”

　　“噢原来是这样。”少女若有所思，说着便要将剑放下。
　　“姑娘，你真的相信我吗？”江云舒奇道。

　　那位姑娘一点头。“是啊，倒不是你的内容有多么可信。只不过是你真的是来有什么不好的念想，也不至于走错屋子。就算是走错了屋子，也不至于还冲我一脸慌张的道歉，真正的歹徒早就杀人灭口了好吗。”

　　“而且吧，你就算真的想要杀我灭口，你也不见得打得过我。”她说完之后接着补充道。
　　江云舒：……
　　不愧是习武世家之后，小小年纪这等胆量着实惊人。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桌上，看见她桌子上那把开了刃的剑。那把剑看起来极轻，想来使用的是云辞派在江湖上十分有名的清风剑法。
　　说完之后，她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他。

　　“你是江湖上哪一派的弟子？”从他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她就开始对他手中的那把满含着霜雪气息的重剑好奇，她还从来没有耳闻过这样的门派。
　　“我是太清散人的弟子。”江云舒说道。

　　事实上，也不全是。因为严谨点来说的话，江云舒应该算是昆仑派的。
　　昆仑派位于昆仑山一带，也曾经鼎盛一时，门派当中人才辈出，家中子弟无数。然而在十五年前的江湖叛乱中，昆仑派被未知的门派围剿偷袭。偷袭之人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让一场大火在万里冰封的昆仑一带烧了个三天三夜，门派中无人生还。

　　这是史书上面的内容，可也不全是真的，比如昆仑派掌门江雨舜之子江云舒被其挚友太清散人救下，隐姓埋名多年抚养长大。而在大火之后再次前往时，太清散人只在灰烬抢出一把霜雪剑与几卷残缺的手稿。

　　太清散人也是江湖上一位奇男子，年纪不大，但却留着一脸的胡子显得老气横秋。原本是青城派的亲传弟子，却乐意下山当了一个散人，时而去江雨舜那里喝酒赏雪。武功极高，但最擅长的其实是隐身之术，是江湖上最擅长这么绝门秘法之人。也是靠这个，才能在当年的火海之中救下奇迹生还的江云舒。江云舒从小就被太清散人灌输自己的身份使命，从而这次下山对重振昆仑派这件事情执著且有信心。

　　但是一码归一码，光是有信心还不行，当年昆仑派藏书阁的绝大多数典籍被烧得一个灰也不剩，导致这些年太清散人交给江云舒的武功基本上是他自己对昆仑派的影响和了解，并不纯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当年昆仑派留在各个门派的资料，越多越好，不过能够找到凤毛麟角已经是幸运。太清散人告诉他江南的云辞派有整个江湖最全面的藏书阁，所以才慕名而来。

　　“噢，那认识一下吧。”少女的脸上添了几许活泼的色彩“我叫宋南萧。”
　　“江云舒，幸会。”他微微颔首。

　　这时宋南萧听见外面有人正在提着灯快步朝门这边走着，她示意江云舒先躲到柜子后面去，然后走上前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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