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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山柒家公馆
一片死寂。满眼的白。白色的天花顶,白色的地板,白色的浴缸……就连风吹纱帘发出的窸窣也淹没进空白里,隐隐绰绰透出墙上的画,一张抽象的女人的脸,五官已然模糊,只剩下一片唇艳的刺目。
水缓缓溢出浴缸,无数玫瑰花瓣攀在边沿,空气中弥漫着迷迭香的气味。若流动的血管,他们挣扎找寻出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终于承受不住,涌向地板。
一切都很静谧,静的叫人发慌。于是陡然闯入的水声,在此刻变得那样惊心。哗啦一下,生猛的从池底钻出一颗脑袋,覆着濡湿的黑发,象水草一样纠结。
呛了不少水,柒曼剧烈的咳嗽起来。
又睡着了,这已经是她第几次在泡澡的时候睡着?
水珠子顺着她长长的黑睫毛往下坠,她突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有个男的,在洋行里做事,那天是腊月三十,一直忙到很晚很晚才得回家,突然记起明天就是农历新年,自己应该洗个澡辞旧迎新。正巧隔壁弄堂里的浴室还没有打佯,于是他兴冲冲的跑去。
因为很晚了,澡堂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他实在是太累,泡在池子里,水温很舒服,泡着泡着,竟然就睡着了,等醒来一看,只剩下他一人。
堂子里,雾气还未散尽,洋油灯薄薄笼了层晕黄,从壁上投下白铁架巨大的阴影,罩在玻璃盏里,象长了犄角的头颅,散发惨淡的绿光。四周鸦雀无声,灯火好象较先前更加昏沉。
他突然有些发毛,顾不得多想,急急擦了身子,预备穿衣离开。却冷不丁从角落里冒出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等定睛看去,那确是一人,长衫马褂,猴瘦猴瘦,正背对着他往出走。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以为是堂子的小伙计,他忙叫了声:“阿三,一起走。”
谁知那人并不停脚,仍继续往前走。他提了鞋追上去,猛的拍了对方一肩膀,吓!好硬的骨头,硌的他手吃痛。两人一路走,此时不知从哪儿来了阵风,一下掀起对方的衫角。他轰的间头皮炸开。借着光,他发现那人的长衫下根本就没有脚,而更可怕的是,他看见自己的脚下也没有影子……
柒曼想的有些入神,于是她没有留意,纱帘后正伸出一只手,慢慢朝她逼近。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呢,蜡黄蜡黄,骨头林立间,青筋暴戾,却又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柒曼也闻到了,她刚想扭头,霍然间,那只手跳上来,一把掐住她的头顶,象勒紧咽喉般的死死掐住。她呛了口水,挣扎着,可那只手的力道却大的出奇,她手脚并用也敌不过,只能任由他施压,往深水处溺去,越来越沉。
水压一遍遍撞击她的知觉,仿佛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冲涌至脑门,渐渐的,呼吸窒滞,瞳孔放大……
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下一秒却突然听到一阵尖叫,既真切又模糊,好象从久远的地方来。可对于溺水的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仿佛救命的稻草,她急不可待的抓住……
然后,她便醒了,在自己的床上。壁头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着,纱幔安静的垂在床檐,窗户开了条缝,露出一线青灰的天宇,透着蒙蒙亮。
没有浴室,没有溺水,原来一切只是她自己编制的冗长繁复的梦。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醉生梦死。事情的开始往往便是这样,有些时候,我们觉着自己足够清醒,可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醒。
好似连环记,如何拆解,终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阵尖叫还在持续。柒曼笑了,弟弟总说:“看,我们家的门铃又在鬼叫了。”一点不假,这声音真让人发毛。
掀起被子,她懒懒起身。等有空了,一定要让工人换了这只鬼叫的门铃。
那声音一阵急过一阵,柒曼趿了双软缎绣花鞋出了二楼来。她穿一件竖条纹秋色织金缎旗袍,小立领蝴蝶盘扣,外面罩着松花色对襟毛衫,厚厚梳了层黑刘海,端庄秀丽。
门开了,露出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低低戴顶布纹鸭舌帽,藏住眼睛,只见得轮廓分明的下颌,唇形丰满。
“有事吗?”柒曼右手压住门把,警惕的看他。她留意到他身后六成新黑漆大杠自行车,座位边挂了个军绿帆布大包。
“送报的。”外面还在下雨,他穿套苍黑色中山制服,浑身罩着层湿潮湿潮的水气。
她看他一眼,接过同样沾着水气的报纸:“已经好些日子不来了。”自打日本人攻进城,一切秩序都乱了。逃难的逃难,失踪的失踪,死掉的死掉,如是人间炼狱。
她记得从前,有段时日,送报的来了,总先丁零零清脆吆喝一声,然后门房的忠叔便会出去取。那时候,她总是坐在游廊的藤椅上,喝杯茉莉香茶,远远听着那声丁零零来,丁零零去。后来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大约是换了别人来送报。
“前些日子封城,战事吃紧。”
她卷起报纸:“谢谢。”便准备关门送客。她一向这么打发陌生人。
门关到一半,楼上内厅却接连传来“咣当”几声重响,她悚然一惊,掉头回跑。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她疾步跳上楼梯。果然二层正对露台处,有轮椅掀翻在地,两片轱辘象风车一样溜转。
顾不得喘息,柒曼忙去扶倒在地上的人。
“阿风,阿风……你不会有事的……”弟弟脸色越发苍白的厉害,摔到哪里了?她摸着他的面颊,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
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姐……”他终于睁开眼。
“有没有事?哪里疼?”
他摇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柒曼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她吓坏了,现如今,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
“在楼上……闷那么久,我只想……活动活动……”他脑袋昏沉的厉害。
柒曼有些激动:“你忘了医生说的?你身子虚,要静养!要好好静养!”
其实,她是在对自己发火。她生气自己这么没用,眼看弟弟受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从小他就是个乖孩子,总爱黏着她后面跑,嘴里还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曾经,他们这对双生子,不知给家里带来多少欢乐。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阿风爬树摔坏了腿,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时阿风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从今往后的人生,却只能靠拐杖或是轮椅行走。如果可以,柒曼真的希望自己从来就不曾带他去过那个小山坡,根本就不知道老槐树开了花,那样弟弟就不会摔下来,他们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我真没用……我就是个废人……”
“不许你那么说!你要记住,我们的父亲不是普通人,他是英雄!大英雄!我们不能给他丢脸!所以现在,你要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
柒曼扶起轮椅,推近他。阿风不是个坏孩子,他只是有些内向,有些忧郁,有些苍白。她这个做姐姐的,必须要帮助他。
阿风站的有些吃力,柒曼也是。虽然一直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可他还是一天天长大,声音变的沙哑,肩膀变的宽阔。即使有残疾,他仍高出她半个头。她的体力渐渐不能支撑他的重量,渐渐不能,最后,完全放弃。
她放倒他。眼前,就这么短短几阶楼梯,她却再也扶不动他了。柒曼有些沮丧。
倒是阿风显的善解人意:“没关系,歇一会儿……”
仓促间,有个声音插进来:“我帮你们……”
柒曼看他,原来是那个送报的。她皱起眉头:“你怎么还没走?谁允许你进来的?!”
她的声音冷的吓人,这让对方顿时无措起来:“我……我……”
他想解释,却被柒曼无情的打断:“出去。”她不喜欢陌生人出现在她的家里,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让人看见她弟弟的窘况。她要很好的保护他的隐私。
可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
看着对方终于知难而退,柒曼咬紧牙关扶起阿风,才迈出一步,岂料脚下发软,两人齐齐滚下楼梯。也不知是摔着哪儿,只觉痛的钻心,顾不及这许多,柒曼一骨碌爬起。
阿风闭着眼,任她如何叫唤都没半点反应。探他鼻息,象是休克了,她一下急起,抬头大叫:“吴妈,吴妈……”那是家里的下人,叫了几声,方才记起战事一起,大小佣仆早就逃难去了,如今,这大宅子里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了,怕是连老鼠也打洞逃了吧。
阿浩压低帽檐,雨下的并不大,可风向是无轨迹可寻的,四下乱窜。他跨上自行车,刚准备乘风归去,却见着柒曼从屋里追了出来。
“送报的,你等等!”她叫住他。
这倒稀奇,阿浩猛的刹住车。
“我弟弟晕了,你帮我一把。”柒曼的口气有些生硬。她还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交道。
等他们将阿风安顿好,那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期间,阿风醒过一次,喂了点水,便又昏昏睡去。柒曼一直守在他床边,专注的以致忘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大厅的西洋座钟“当当”敲响。阿浩低低咳了声,他总这么立着也不是办法,清了清喉咙:“呃……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
“谢谢。”柒曼突然接口。
“不客气。”
拉紧窗帘,从卧房出去,她递给他一块毛巾:“擦擦吧。”留意到他浑身的水气,不晓得来前冒雨送了多少户报纸。想想讨生活的人,也许都不是那么容易。
“谢谢。”他扯掉帽子,露出凌乱的短发,被毛巾捋捋顺,反倒衬的朗眉星目,三分俊秀来。
没料到这送报的竟是个年轻小伙儿,倒也干干净净,斯文有礼,柒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浩子,他们都叫我浩子。”
柒曼忽然想笑。
知道她弄拧了意思,他忙解释:“你别乐啊,不是耗子的耗,是浩然正气的浩!”
她点点头:“无妨。”
他把毛巾举在手里,“不好意思,这个……弄脏了……”
“没事,你放着吧。”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她点头,一点也不客气。
临出门,她记起一件事,取了个信封交给他:“这个……帮我寄到报社,我想刊登广告,找个护工或是佣人什么的……钱也装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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