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众

　　周边是刺耳的警笛声，而且不止一辆警车，应该还有救护车，警报声一浪盖过一浪，把萧铭远整个人都要淹死在声浪里了。
　　头真疼啊，他想。随后萧铭远又吃力地睁开眼，为什么，眼前的物体竟然都不是横平竖直，自己也被倒窝在小小的一隅，所有的事物都在以四十五度的奇特角度呈现在眼前。
　　前面歪歪扭扭躺着的，那是爸妈吗？还有喷在玻璃上还在不断往下流的鲜血，是他们的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好像，是辆翻掉的车子？
　　恍惚间貌似有穿白色衣服的人往自己的方向在跑，他们的声音被蒙在一层厚厚的布下，听起来闷声闷气的。铭远……有人在喊，铭远你听得见吗？铭远？
　　眼前的一切，为什么看着那么熟悉。萧铭远感觉自己灵魂抽离了出来，从困住□□的车身里面飘飘悠悠钻出来，脱离了重力的牵绊，浮在了半空中。半空中的萧铭远盯着人来人往的忙碌情境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一幕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自己十五岁时候出车祸的现场吗？
　　我为什么会看见这些？萧铭远有些想不明白，随后他又听见喊叫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从好几个人的，拧成一股声音，最后变成了一个人，伴随着这个人的喊叫，萧铭远感觉到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是脸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疼。
　　于是他奋力张开眼，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有周边惨白的墙壁在自己瞳孔里映得越来越清楚。
　　萧铭远想动，挪了一下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偏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牢牢被皮带固定在了这张床上。靠，老子不玩儿捆绑诱惑，萧铭远想对眼前人说，省省吧。
　　那人看他挣扎，温柔地把手覆在萧铭远的额头上，“一点都不乖。”
　　妈的，头更疼了。
　　第一章
　　“萧总，这是部门今天来入职的新人的名单，您签个字，我去找人给他们办门禁卡。”秘书程媛给萧铭远递上了一个翻开的文件夹，“第一页是最终决定接受offer入职的，第二页的三个人不能接受HR的定薪，所以不在入职名单里，小胡说这事儿他跟您汇报过，您也没有意见。”
　　“嗯。放这儿吧，我一会儿看。五分钟以后有个电话会，我得盯一下。哦对了，中午在楼下定个包间，我们欢迎一下新同事。”萧铭远喝了一口咖啡，看程媛还没有走的意思，“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程媛手指修长，甲缘修剪整齐，也没有涂什么过分的颜色，浅浅一层透明指甲油体现出不给老板增添视觉困扰的职业素养，萧铭远跟着程媛的手指一路从文件夹上往下滑，直到把目光停在第三个名字那里，随后听程媛说道，“董事长交待了，要在咱们这儿呆够一年。而且，让您不要特殊照顾，该干的脏活累活儿都要干。”
　　萧铭远为难地盯着那三个字，顿了三秒钟，又抬头看着程媛，“老头子早上跟你说的你跟你集团那些小姐妹再打听打听，真的不能把这烫手山芋塞出去吗？”
　　“您想什么呢。”程媛把萧铭远还没有开封的三明治往前推了推，“这事儿三个月前就定下来了，能动早动了，而且您千万别抱侥幸心理，我听秘书方圆说，董事长还想让您亲自带这个烫手山芋。赶紧吃早饭，还有五分钟con call就开始了。”
　　“中午聚餐，吃洪堂吧。”萧铭远突然没头没尾给程媛来了一句。
　　“嗯？好。”程媛迅速应承下来，便转身出了办公室，丢下萧铭远一个人盯着那第三行的名字发呆。
　　周。奇。然。
　　萧铭远捏了捏眉心，心里面突然有点乱七八糟，该想的、不该想的，现在全部蜂拥而上，一点一滴在他脑海里，把周奇然这个人从头发到脚心都巨细靡遗地还原出来。
　　是剪裁得体的浅色系衬衫，是精心打理过的短发，是在耳后还有脖颈间幽幽散发出的木质基调的香水味，是背脊靠近股沟处的一枚六芒星刺青，还有整个人如同有毒植株般弥漫的那股气息，只不过如同鲜血之于鲨鱼，那丝外化出来的荷尔蒙，是被萧铭远定向接收的。
　　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何处，Outlook的会议提醒及时在电脑屏幕上跳出来，告诉参会人员还有三分钟电话会议就要开始了，于是萧铭远机械地拨通了邮件里面的电话和密码上了线。
　　萧铭远作为融资部总经理，是这场电话会议中层级最高的，简单开场以后，各方开始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度和难点。前面是常规性的汇报，很容易让人走神，承销商和下属的声音越飘越远，硬是被萧铭远复杂的内心音量按钮拧成了不易分辨的背景音。
　　香港团队的主管在电话上问，“萧总，目前承销商还有公司资金团队的工作进度，以及近期市场的利率、汇率变化情况就是这样，您对咱们公司债券的发行时间还有什么指导意见？”
　　电话这头的萧铭远没有吱声。
　　“萧总？”
　　“嗯？哦。”萧铭远回过神来，心里迅速抓了一下前面电话会议里面讲的几个要点，清了清嗓子，“目前工作按照现有进度推进，不用赶，但是也不能松懈，每周邮件汇报给我。综合现在市场的情况，我不建议发行时间太着急，Jerry，请先安排你们承销商的预评级部门本周来S市一趟，有些事情我们还要再详细沟通，争取这个月中旬之前先出个对我们盛远的预评级。顾超，请让我们公司的香港团队尽快拟一个路演的投资人名单出来，信息要尽可能全面，包括既往对我们公司债的认购情况，特别是境内几家大银行，要总结一下他们对我们公司的授信策略，以及最近内部对于我们公司近期发展策略的解读。两周后，海南有个产业界的会议，到时候几家银行投资部门的老总都会在，你跟我一起拜访一下，看看几个主要的境内投资人对于我们盛远发海外债的态度。综合市场情绪和预评级情况，我会再和CFO商议看看，如果一切顺利，发行工作我认为在下个月启动比较合适。”
　　线上人员听罢，先是纷纷表态按时完成任务，随即又各自领命，这次conference call就算是任务完满达成了，十分符合萧铭远高效率抓重点不含糊的风格。
　　挂了电话，一件名叫周奇然的烦恼又开始悄悄冒头，萧铭远心情沉重地喝了口咖啡。
　　咚咚两声敲门声。
　　“进来。”萧铭远没抬头，转身去背后书柜里找上一次公司发海外债的资料，想看看当时有关盛远集团投资业务的一些描述。
　　门锁活动的声音，随后轻盈的走路声停在了大办公桌前。
　　“有什么事吗？”萧铭远蹲在地上背对着门，眼神还在地柜里左右扫荡，问了一声。
　　没回答。
　　“有事儿赶紧说啊，我正在找东西。”萧铭远又补了一句。这个点儿董事长和CFO都在开董事会，各部门也都在周一例会上。不会有什么职级比他高的领导来他办公室的，所以进来的人应该是下属，萧铭远向来和同事之间又比较随和，倒也无所谓太多繁文缛节，他桌子上的早点被饿急眼的同事拿走的事情也经常发生。
　　然而身后还是没有回答，办公室静得有点诡异，像被生人闯入的凶宅，随时都有可能诈尸。
　　萧铭远皱了皱眉头，捏着一本材料起了身，“还非得眼神交汇才能说话啊？真是惯得你们……”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冬雷震震夏雨雪，才敢与君绝。后半句萧铭远没什么印象，但是此刻他深深领会了什么叫冬雷震震。
　　桌子背后站着的是个身高一米八，肩宽腰细，鼻子高挺，眉眼舒展，唇红齿白的年轻男人。
　　“萧总。”年轻人眼神直勾勾盯着萧铭远叫了一声，嘴角上挑，带着含义复杂的笑。
　　萧铭远站着没动，喉头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扒拉出来一句话，“嗯……怎么……早上就来上班了？”
　　“我爸让我务必找您来报个到，说从今天开始就要在融资条线混了，先来拜您的山头，一早先来见上司，这是必须的。”年轻人说。
　　“哦，”萧铭远见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估计也是闲言少叙的态度，于是见招拆招，拿出了他最擅长的公事公办，“拜山头就不必了。那什么，我们融资部庙小，你这尊大佛愿意来也不容易。不过，这几年盛远发展速度快，用钱的地方多，所以整个资金条线工作节奏都非常紧张，应酬也多，而且细节繁复，但又要抓大放小，你看我手底下这些人，各个黑眼圈都快挂到嘴边了。嗯，就怕你觉得苦，撑不下去。”
　　“听上去我是来对地方了，”年轻人眉梢一挑，眉角的那颗小痣也跟着动了动，脸上还是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萧总放心，董事长让我锻炼一年，我一定待满一年，不会当逃兵的。”
　　“逃兵？”萧铭远一愣，但又迅速反应过来对方话里有话，思前想后还是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您什么意思，”年轻人手撑在办公桌上，身子往前倾了倾，好似特意要说给桌子对面的萧总经理听，伴着瞬间降低的音量，年轻人身上的香水味也悄悄拢成一缕线，投放精准，从相隔仅有五十厘米的萧铭远腰部开始缠起，一点一点逐寸侵占他的五官六感。只见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年轻人几乎耳语般说道，“我说做满一年就一年，不会跟萧总一样，随意违约，睡完就跑的。”
　　萧铭远：“……”
　　年轻人眼神无辜地看着他，等了半晌。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听见萧铭远结结巴巴的几个词在来回飘荡， “奇然……你这又是……何必……”
　　年轻人笑看着始终没有憋出完整句子的萧总，“这就算正式跟萧总报过到了吧，”年轻人复又直起身子，“萧总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铭远垂眸。面前这个相貌周正到有些过分的人，回想起过去种种，他心里实在是怎么都聚不起来火气，挣扎了一会儿，只能默默承认，即使对方按兵不动都随时能让自己溃不成军，于是只好垂头丧气败下阵来认了输，“你出去跟宫城说，让他把前年发海外债的募集资料给我拿进来。”
　　“好，”周奇然点点头，但人又没有马上离开，只见他未经允许摸了摸桌子上的咖啡杯，“没想到这杯子你还留着。不过里面的咖啡都凉了，就别喝了，免得又胃痉挛。”
　　周奇然出办公室时顺手带上了门，直通天花板的木门往日轻轻松松就能无声扣上，今天不知为何，沉重的木门顺着扇形的滑动轨迹却发出了一声不怀好意的娇喘，直到最后滑进门框，门锁嘎达一声，这才把萧铭远将将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心，重新严丝合缝关在门内的世界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萧铭远跌坐在椅子中，他看着手里被自己已经快扭成麻花的发债材料，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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