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朱樱絮卷风

作者:1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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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鸳鸯绿蒲上,翡翠锦屏中=-
      ---一、遇见---
      “挤什么挤!没看这儿坐着的是咱朱爷吗?”喊话的是一个方脸光头。
      得他这吼的白面小书生吓了一跳,更是迈不动步子,直接被后面涌上来的人们推摔与地。店伙计恰好高举着茶壶从人群中挤过来,没见着地上趴着一人,被拌着个趔趄。眼看滚烫的茶水就要从壶嘴里飞出来,幸亏那位朱爷扬起长臂,托住壶底,顺势夺下又稳稳放在桌心。 “唉呦当心,朱爷!烫手!”小伙计半跪在书生身上,忙不迭的仰头道歉。
      朱爷的全名是朱劭,他刚凭单手托下那“糊块面就能烙饼”的水壶,脸色却不变,只是用衣袖蹭一下被烫红的手掌,眼神也一直瞄着别处,“得了得了,赶紧忙去吧。”
      这庆祥包子铺店面不大,名声很响,每天早晨都会像这样被围个水泄不通。朱劭的眼睛锁定在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上。姑娘身着青色小褂,裸抓两个花髻,正笑眯眯地从掌柜手上接过一盒热气腾腾的包子,“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又从身后接过一个瓷碗,“顺带送你碗甜豆花,是给你的啊,特别多加了……”
      “呀,掌柜费心啦,真不用的!明天见!”小姑娘脸一红,低头退身。掌柜的伸长脖子“诶,诶”的叫,可那小姑娘转眼便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影,队后面的人以后浪拍死前浪的气势猛地趴上柜台,生生震去一角朱漆。
      朱劭目送着姑娘上街,随着撑开油伞的小身影微微晃悠两晃。牛毛细雨被那乍暖还寒的晨风吹成飘着卷儿的羊毛,浮在他眼中,又涩又痒。
      与他并排坐的王戈津津有味咽下蘸透醋的包子皮,又将包子馅当成丸子一口吞了,大声叭叽叭叽嘴,拱拱他的肩膀,“我说大哥,你这天天看着算啥,倒也上去搭个话啊!是吧,虎子?”
      虎子正是那起先喊话的方脸光头,他虽然脸方,整个脑袋却很圆,一抬眼额上立即显出深刻的一个“三”,可惜差了关键的一竖,凑不出个真虎来。他胡乱撸一把自己的光头,“嘿嘿,我说啊大哥不如直接给敲……”
      话音被朱劭打断,“少瞎操心,哥自然有数。”
      这位“哥”收回略带不舍的目光,端起碗喝一口粥,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喔,他不是没尝试过搭话,只是效果……很不佳。
      年初庙会,难得天晴,他和虎子、王戈他们一群小混混蹲在墙头上发闲,只是往人群中多看了一眼,恰好瞥见跟在锦衣红妆的柳府二小姐后头的她,扛着比自己半个身还长的大风车。身加布衣,无妆无饰,阳光一洒,眼角眯出个愉快的弧度。
      朱劭再也不曾忘去那副容颜。
      柳府——扬州刺史柳晋达之府邸。一州之首,家训自然严格,除非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平时大门出不得二门迈不得,若心里想起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能使唤她这样的小丫头出门。尤其这位柳二小姐,府上早点吃过后,总是馋上街头的零嘴,于是常常派她去取。不得不说,当下人有下人的好处,比如偶尔能获得短暂的自由。可惜,这样的自由也被别人盯了去——
      自那首次的惊鸿一瞥,朱劭开始有意无意的制造各种“偶遇”。
      按理,小姑娘多是贪玩,可是这位尚不知晓姓名的柳小丫头却尽职尽责,一向直来直去,以最短距离穿插游走在柳府与花店、珠坊、点心铺之间,害得悄悄跟在身后伺机下手的朱劭一直没得到机会。
      除了上个月馄饨担子旁,有个小流氓对她动手动脚,唤她“花娘子”,说什么“小爷等不及入夜了”。
      朱劭远远看见她一边护着油包里的馄饨,一边慌窘地躲避着那人的纠缠,便提膝跨过街心,一拳招呼去面门。那人毫无防备,仰摔在地,骂骂咧咧想要爬起来,朱劭长腿一动又将他踹回去踩住。柳小丫头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多谢公子!”揉心的吴侬软语,当场将朱劭拳脚带出的硬劲化成了棉花丸子。
      鼓起勇气,抬手拦住她的去路,“姑娘请慢行一步——”
      “哟,朱爷呀这是!怎么,你家小寡妇呢,放你出来戏弄别家丫头了?”朱劭脚下的小流氓阴阳怪气地叫。
      已经有看热闹的闲杂路人聚集过来,七七八八地指点评论。柳家丫头从没受过这千夫所指的待遇,小脸羞愤得发红,顺手自木几上抄起一杯凉茶,一股脑儿泼在朱劭身上,拨开人群急急地跑了。
      朱劭平生唯一一次主动跟姑娘搭讪,以惨烈告败为终。
      通常混混头子面皮极厚,故得以虚头滑脑、插科打诨,何奈他朱劭却是生得道貌岸然、皮薄馅紧。赶一回“英雄救美”,反被扣了一脑门屎盆子,他着实没有多少勇气上前去“大胆逑之”。
      想想也是,他这样的身份怕是只配和花坊艺伎、孤女寡母之流为伴,想垂涎大家府的姑娘,他没那种命。
      只是一时还很难放下,那么多看两眼总行的吧,不过是一张面皮,早晚看腻,说不定也就过劲儿了呢?可是他反而越看越移不开眼,愈陷更深,很快发现柳二小姐换了口味,因为这丫头开始天天按时来庆祥包子铺报到,于是他比她还按时。
      ——虎子和王戈对上眼,咱大哥这次真的栽进去了。
      朱劭,字信陵。庚辰生人,今年弱冠又二。若论年岁,王、虎两人都比朱劭略长一些,但他们情愿按资排辈,尊朱劭一声“大哥”。他们不是本地人,问到老家究竟在哪里,朱劭自己也记不清楚。年幼时候和师傅、娘亲逃难南下,颠簸周折、风餐露宿,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只剩下他伶仃一个小人儿,流浪街头,沦为乞丐。他人小心明,晓得辗转在多个乡镇、丐帮之间,有如候鸟追随温暖,哪里有吃食,他就“迁徙”去哪里。渐渐一些孩子察觉无论冬夏、年景,朱劭从不挨饿,便自发跟他一同闯荡各个村镇、山林。十几年过去后,那群孩子长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无赖地痞,在朱劭面前却依旧毕恭毕敬。说来可笑,那架势,比见到青天老爷还严肃正经。
      为大哥排忧解难自当是小弟们的份内之事。王、虎两个流氓,特别擅长流氓的办事方法——抢人。
      他们两个私自下好决心没几天,尚未定出具体的执行方法,已经借在胡同口吃烧烤的功夫顺手绑回柳家丫头。谁说老天爷只把机会留给做好准备的人?大多机会明明是被有运气的人拣去了。
      朱劭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心心念念却碰不得的小美人正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被丢在虎子的床榻上。
      “我日?你们做了什么!”回过神来,赏了身后那俩混账东西一顿拳脚。王、虎嘿嘿笑着躲出房去,顺手把门带严。
      “我给你解开,你可不许喊。”将小丫头翻过来一看,两只眼早哭成桃儿了。
      下手真他娘得狠,人家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起这般鲁莽地捆绑,双手剪在身后那么久,隐约泛着紫黑,白嫩的腕子上也留下麻绳的粗乱痕迹。
      朱劭捂着心口,低低地骂了句脏话。
      眼前,被松了绑的小丫头向墙边蹭,脸上挂着泪痕,泪痕中映着烛光。他伸手欲擦,小丫头扭开脖子,紧紧咬住下唇。
      “还真不喊啊。”朱劭嘴里不知何种滋味,“求个饶呢?”僵在半空的手收到自己领口,慢慢解开衣扣。
      “淫贼!”小姑娘看准了床头的柱子撞上去,朱劭轻而易举伸臂拦下。
      啧啧,都说君子惜名不惜命,良家闺秀当真会为清誉自尽。
      他俯首看下去,这小丫头真是水做的,睫毛全数打湿,半黏在眼周围,一对眸子显得更红,仍在涌着泪,波纹底处终是涌出恐惧。
      强?或不强?……真他娘的是个问题。
      朱劭恨恨地磕着后牙,反掌扣住小姑娘,空出一手把松开的扣子如数扣好,“得得,我不动你,你别乱撞。”怪金贵的。
      见人确实没有再次寻死的意思,朱劭才放开手,抿着嘴推给她一杯茶,又把炉火挑得旺些,回身坐在藤椅上望她。
      娘西屁,他这把早已抽成龙卷的金风好容易逢上思慕已久的玉露,却只敢看,不能碰。
      怕碎。
      小丫头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倾耳注目,只顾得拢着茶杯取暖。仔细闻来,竟是刚下的新茶!不禁心升喜欢,嘴角稍微带出一抹笑意。
      ——看来这丫头根本不记得他……并非是件坏事,毕竟上次的印象也不怎么乐观。可这一杯茶却能让她高兴!朱邵有些吃味,无话找话道,“为什么不喊?”
      “这是你们的地盘,喊了也没用。”刚刚在闹市求救都没人理,世态炎凉。
      哟,还挺聪明的。“嗯,那,你叫什么?”朱劭不自觉摸摸下巴。
      “?”小姑娘抿着茶水,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是很怕这个“大哥”,只因为他会品茗吗?
      “请问姑娘闺名?”朱劭忽觉嗓子干痒,不由握拳抵在唇前,轻咳一声。
      这人好没规矩!怎么能问女孩子的名字?不过若不告诉他会不会挨打?小丫头权衡利弊,还是不情愿地自报家门,“……柳絮。”
      “姓柳名絮?”回应是点头,这有点不寻常——区区丫鬟,竟有大名,还得了主家的姓氏。 “呃,我,朱劭。”幸会二字若在此刻说出口,会不会有点怪?
      怪了,他在自我介绍?柳絮姑娘抬头盯住他。这人和刚才那两个不一样,不太像是坏蛋,既不那么粗暴可怖,长得也温雅清秀些,对她也还算彬彬有礼。但刚刚那两个人喊他大哥……坏蛋的大哥不应该是大坏蛋吗?总是一丘之貉。
      朱劭被那盈盈秀目看得有点坐不住, “你看什么?”
      “我……想回家。”不知他会不会放自己走。
      “唔,这恐怕不行。”朱劭皱起眉扫她一眼,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虽说南方得冬天不比北方,但阴冷起来仍可噬骨,尤其今年是个冷冬,眼下已入四月,夜半依旧满是寒气。
      透过蒸腾的热水,柳絮重新低下眼,朱劭料得她是会错了意,便又解释道,“我是说,我们现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定,只得明早送你回去。且这宵禁令,还是你家老爷下的吧。”
      “你认识我家老爷?”
      “这临之城里,有几家姓柳?”挑眉瞧她,语气中不禁透些讥讽。柳大刺史,或者说这大吴上下,哪个官员并非贪官污吏?眼看闽越人打到门槛,他们不急着强民生、固国防,依旧天天搜刮敛财——攒成金银山,早晚得被闽人抢了去,纯粹鼠目寸光。夜夜琼浆美人——外损内空,纵欲过度会早死的嘛。
      柳絮没搭话,兀自捧着茶,小口地喝。
      “刺史老爷这家,待你如何?”他只好接着没话找话。
      这算什么问题? “挺好的。”吃饱穿暖,并无他求。
      “好?待你好,入了戌时仍令你一个小姑娘去金玉巷买吃食?”那块很危险,哪怕不是虎子他们,说不齐也会被其他人撂去,后果不堪设想。
      柳絮没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不过是个下人,自然是主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二小姐想吃烤猪手……”
      “府上能没厨子?!”朱劭这厢越想越后怕,脾气泉水般冒着泡地突突涌上来,一拳砸在桌面。
      “……”柳絮捧茶愕然,这人生气得样子真可怕,应该真是大坏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朱劭掩饰着揉揉眉中。叹气,反正过了明天,两人必不再有任何交集,不如把话说干净。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王戈他们也是盯准了你,专门绑回来的……”差点咬了舌头。
      所以他们不是平白无故强抢民女得那种流氓?
      “……我们今年庙会,就见过你。”日噢,平时的巧舌如簧呢?起身,深吸气,“然后知道你是柳刺史府上的丫头,便经常悄悄尾、尾随,看你去珠坊挑首饰,花店取花,早餐铺子买小吃……我还知道柳二小姐最近喜欢吃庆祥包子,今天早上还见你去……”
      “你爱慕我家小姐?!”柳絮脸上的疑惑被对八卦的好奇完全取代,然后换成浅浅的睇小,“你呀,没戏的,我们小姐她……”
      “我瞎啊我看上她?!你……”大迈一步近前,恨不得揪住她使劲摇:老子喜欢的是你!是你!是你!可是脱不出口——
      柳絮见他走上来,下意识颤颤地缩成一团,恨不得变成一片墙泥平薄地贴着,好与他保持距离。她眼中的鄙夷并没将朱劭刺痛,毕竟这些年来看了太多。她浑身的戒备却让朱劭伤心,他真的不愿她当他是坏人。
      收腿退回桌后,“罢了,你,你休息吧。”爱咋咋,反正从来都没指望。
      背身合起门板,故意响亮地撞上闩,王戈、虎子从院侧凑上来,一脸期待地无声询问。月光清冷,映在虎子的光头上,晃得朱劭直眼晕。
      “大哥?”没听见啥动静呀,还等着天雷地火火热水深深山幽谷谷空传声声势浩大呢。
      ……莫非,大哥那啥……不行?
      “滚!”一击暴栗,“就会添乱!”
      这,算是初恋?
      未及刻骨,相当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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