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土啸

作者:北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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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又是雨。
      纷乱的雨丝从昏暗的天幕里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真是一个多雨的国家。他叹了口气,抬头远眺,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大路旁的茶铺早已歇满了和他一样避雨的行人,伙计沏了一壶滚烫的新茶过来,他撩了撩微湿的发,将手中破旧的红木箱放在桌角,灌下一大口茶。
      雨下得更紧了,砸在屋顶上响得正热闹。这时门口进来一人,伙计上前招呼,回头一看,店内已然满座。
      “这位客官,劳烦您拼个座儿!”
      伙计响亮的声音传过来,还没等他回答,人便带到了眼前。抬头看时,对方已堆了满脸的笑。
      “叨扰了。”
      他摇摇头,倒了一杯茶,默默递过去。茶水冒着腾腾热气,对方一愣,立即接了过去,忙不迭地道谢。
      “真倒霉呢,起初雨下得不大,便以为不要紧,谁知越下越急,等到发足狂奔,找到避雨之处,浑身上下却早已浇透……”浑身湿透的男人拿过伙计送上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絮絮叨叨,“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他抬起头,盯了男人片刻才答:“忽南隐。”
      “原来是忽兄,在下西晴,东西的西,晴雨的晴。忽兄不喜言谈,心却细得很。方才定是看我冷雨浇身,好心送上一杯热茶为我驱寒吧?忽兄对我有一茶之恩,人常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忽兄有事只管驱遣,我西晴当效犬马之劳。”
      忽南隐默不作声地听着,待他说到“一茶之恩”时,不免在腹中笑了笑。真够夸张的,不过一杯茶,便要“效犬马之劳”么?
      见他不语,西晴露出困惑的神情,低声自语道:“是我说得太文绉绉了?”他清了清嗓子,探身过去问道:“忽兄此行……呃……打算去哪儿?是宛城?还是更远的岁城?我有一匹良驹……呃……一匹好马,寄放在前方市镇,不嫌弃的话,我送忽兄一程,怎么样?”
      忽南隐长年行旅在外,遇人无数,像西晴这种热心得不合情理的人却是第一次见。细细看来,他一身绮罗,面目白净,像是个富家公子,只是身上无一丝骄矜之气,倒也难得。想到自己的确要去宛城,不如答应他一番好意。正欲开口,却听西晴在对面自语:“还不说话……莫非嫌两人同乘一骑,太过拥挤?”
      “忽兄……呃……还是叫南隐兄吧,不嫌弃的话,那匹马就送给南隐兄当坐骑,怎么样?”
      这句话听起来底气不足,似乎少了先前的一股慨然之意。忽南隐瞥见西晴脸上隐约流露出不舍,不禁摇头暗笑。听得外面雨声小了,他将茶钱放在桌上,道一声“不必”,拎起红木箱,起身便走。
      “等等,南隐兄!”
      西晴慌忙站起,正要追出去,却听店伙计高声叫:“哎,客官,您的茶钱!”等他手忙脚乱付完茶钱,奔出茶铺,忽南隐已走得远了。
      虽说是官道,却泥泞得很。忽南隐脚下不停,不一会儿已溅了满身泥点。身后远远传来呼喊声,他料想西晴娇生惯养,定然赶不上。不想还未到岔道口,衣袖已被人拉扯住。
      “终于追上了……”西晴气喘吁吁,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紧紧抓住忽南隐的衣袖不放,“南隐兄,算我求你,让我报恩……好不好?”
      忽南隐甩开西晴,拐进左边的岔路。西晴跟在身后大喊:“南隐兄,等等!不想要马的话,我可以送你其他东西!南隐兄!”
      一连行了数里,西晴一直跟在忽南隐身后,眼看市镇就在前方,忽南隐心想,人烟稀少的大道无法摆脱他,市镇的街道却人来人往,只要混入人丛藏身,再稍稍变装,料他也认不出。一念及此,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哎,等等我!”
      西晴也慌忙加快步伐,无奈道路实在太过泥泞,眼看忽南隐越行越远,他索性在道路正中停了下来,大声喊道:“南隐兄,马就寄放在北街尽头的绸缎铺,你尽可报出我西晴的名字取走!”
      忽南隐听得这话,反倒疑惑起来。如此这般纠缠,要说单是为了报那“一茶之恩”,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进了市集,他盘桓再三,终于径直往北街尽头走去。
      绸缎铺的掌柜见有客上门,忙堆笑迎上来。
      “客官,您要买绸缎?是买来送礼,还是自己用?”
      掌柜是个稀发少须、眼色精明的生意人,穿一身质地良好的长衣,肚腩微微发福,两手交叠在身前,笑眯眯地盯着来客。忽南隐四顾打量一番,只见铺面不大,十来种绸缎布匹堆得老高,其中不乏鲜亮光滑的上等丝绸。
      “我来取一匹马,是一个叫西晴的人……”
      掌柜立刻惊呼:“哎哟,您可来了,小的这就去帮您牵来!”
      “等等,”他止住掌柜的,皱眉道,“怎么回事?”
      “您不是来取马吗?”
      “是来取马没错,不过……那个叫西晴的人为何将马寄放在你这里?”
      掌柜连连摇手:“关于西少爷的事,小的可不敢透露半句,客官,您就饶了小的吧!”
      “你不说的话,那马我也不要了。”忽南隐作势要走,掌柜忙一把拖住:“别,别……”忽南隐回头盯着他,掌柜一脸为难道:“西少爷今早派人将马寄放在小的这里,说是下午有人来取……至于什么人会来取马,以及其中的缘由,小的一概不敢过问。”忽南隐观察半晌,确信他没有说谎,便问:“马在哪里?”
      掌柜松了口气,忙道:“请跟小的到后面来。”说着打了门帘,请忽南隐进去。
      忽南隐进了后堂,才发现窄小的铺面之外,原来别有洞天。穿过一条长廊,便是一个偌大的别院。别院中,几树雪白的梨花正在怒放,一匹纯白骏马拴在树旁,两相映衬之下,只觉梨花似雪,骏马如烟,这白,竟似入了骨。
      “掌柜的,你口中的西少爷,究竟是什么人?”
      掌柜侧目过来,表情颇为惊讶:“客官不知道么?西少爷可是远近闻名的首富西老爷的独子。”
      “嗯……”
      见忽南隐不甚在意的模样,掌柜忍不住提高声调:“西老爷不仅是这块地界的首富,还是当今国相的爱婿,权势倾于一方,连知州、巡抚都得敬他七分。”
      “哦?也就是说既有权又有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正是。”掌柜得意洋洋点头,“不瞒客官说,这家绸缎铺是西少爷拿钱盘下的,多亏了西少爷,小的一家老小才不至流露街头。西少爷的再生之恩,小的一刻也不敢忘……”
      说话间,掌柜牵了白马过来,把缰绳递到忽南隐手上,笑道:“客官请多保重。”
      忽南隐一手提着红木箱,跃身上马,掌柜的早敞开了别院后门,白马一声轻鸣,稳稳奔了出去。不愧是“良驹”,三两步便已出了市镇,上了官道。
      这条官道直通宛城,忽南隐回头看一眼将坠的日头,心想应该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官道中途的驿站。白马跑得又快又稳,忽南隐将红木箱放在身前,两手松松地挽着缰绳,心不在焉地四顾眺望。关于西晴和这匹白马的由来,他早已不再去想。尽管他亦直觉到,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下了坡,再行不远便会经过一条颇险的弯道,忽南隐直起身子,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这时,只听身后马蹄声如疾风迅雨而来,片刻间数骑人马飞掠而过,为首的那人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双蹄立起,嘶鸣不已。其余数人纷纷勒马,转身而立。
      那人指着忽南隐问:“就是他?”身旁的人忙点头称是:“属下亲眼见他骑这匹白马从镇上出来。”
      为首的人一拍马,众人让出道来,那人缓缓行至忽南隐身侧,端视良久。忽南隐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他认出眼前这人分明是女子,却作男子装扮。她腰间别着金色的软鞭,肩上背着肩带,肩带上插着一柄短刀,刀柄式样朴实,颜色古沉,一看便知是上等利器。
      “我并不认识你,却认得你乘的这匹马。”她开口道,“你和西晴是什么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忽南隐嘴角浮出苦笑,却不答话。那女子端坐在马上,竟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见忽南隐不语,她冷笑一声,喝令左右:“绑上!”
      “慢着!”忽南隐止住手拿细绳向他逼来的两人,转向女子道,“在下和西晴只不过萍水相逢,并无深交,这匹白马,兄台若是要,便请拿去。至于兄台和他之间的恩怨,还请不要将在下牵扯进去。”
      女子盯视他片刻,忽然笑道:“好一个‘萍水相逢’!这匹白马名叫烟水,是西晴死去的外祖母所赠,整整伴他八年,习州府的人,谁不知道西家的公子爱马如命?!这样心爱的东西,他会随意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要编谎话也该想个更好的理由!”
      忽南隐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他想起离开绸缎铺的别院之前,掌柜对他说的那句话:“客官请多保重。”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此刻想来,竟也大有深意。
      手脚很快被绑住了,趴伏在马背上的姿势相当难受,忽南隐一边挣扎一边后悔,早知会有这种待遇,就不去取马了。不,其实早就知道的,他看出西晴遇到了麻烦,于是蹚了这趟浑水。至于理由,他没想太多。
      “这是什么?”一名手下拎着忽南隐的破木箱问道。
      “打开看看。”另一人道。
      “锁住了。”
      忽南隐有气无力道:“那是在下糊口的家当……”
      “里面是什么?”
      “符纸和铃铛之类……”
      女子回过头来:“你是巫师?”
      “是。”
      女子皱了皱眉,扬起马鞭,高声道:“回庄!”
      忽南隐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肋骨生疼,手脚也麻痹得没了知觉。看地势,能隐约判断出行进方向是往南。离宛城越来越远,路边的荒草深及腰背,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天擦黑时,终于到达一个偌大的庄园。
      女子利落地跳下马,吩咐手下将白马牵进马厩,早有人解开忽南隐脚上的绳索,押着他进了庄园。忽南隐勉强挪着步子,抬头看时,只见迎面而来的横匾上写了三个大字:故人庄。
      名字取得朴实无华,字写得平平无奇,匾牌上也一无装饰,却偏偏显出一丝诡异。女子走进内堂,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内堂响起洪亮的笑声:“怎么样?找到那小子没?”
      “没有,不过,找到了烟水,还抓回了骑马的人。押进来!”
      手下应声,押着忽南隐进去。一进门,两人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忽南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还未抬头,便发觉刚才还站在堂上的老人此刻正立在自己身旁。他微微一怔,肩上猛地一沉。老人一条手臂稳稳按在他肩上,朝他朗声笑道:“那白马若不是你偷的,便是你与西晴那小子有莫大渊源,不如废掉你一条手臂,不怕那小子不乖乖就范。”
      忽南隐忙道:“别……我跟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
      女子厉声道:“少在我爹面前胡说八道!”
      “没有胡说八道……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老人松了手,饶有兴味地看着忽南隐,笑道:“我国木胜杀人,向来不问有没有好处,你如今落在我手里,还是趁早说几句实话为妙,我若心情不好,说杀便杀了,只不过后山多埋一具尸体罢了。”
      忽南隐道:“那在下无话可说了。”
      “哈哈哈……”老人大笑起来,“潇儿,这个人我中意!”
      女子一愣:“爹,他只不过是一个巫师……”
      “巫师怎么了?那小子也只不过是一个富家公子。”
      “可是……”
      老人一摆手:“总之,我中意这个人,你如果坚持要找那小子,干脆就让他们二人比试一番好了。”
      女子眼睛一亮:“怎么比试?”

      忽南隐在庄园里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被放了出来。他牵着白马,摸着他那口完好无损的破旧红木箱,站在晨光照耀的庄园门外,心想接下来该去哪里。
      骑马上了路,行出二三里地,本以为会有人跟着,回头看去,却不见半个人影。想起昨夜住的房间,虽算不上豪华,倒也暖和舒适。忽南隐摸了摸身下的白马,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他遇事向来不考虑太多,出门在外,举手便惹是非,哪里能处处周全?不过得逍遥时且逍遥罢了。
      道路两畔的野草长势喜人,远处的青山更是苍翠,忽南隐悠然骑着马,一路向北,不多时便上了官道。未行几步,忽听有人低声唤“南隐兄”,他回头一看,身后并无一人。
      “南隐兄,这边。”
      声音更低了。忽南隐四顾而望,终于发现藏在草丛中只露出半头的西晴。两人四目相视,忽南隐未下马,西晴也不现身。
      半晌,忽南隐开口道:“藏起来做什么?”口气不觉带了一丝讥讽。西晴脸上尴尬,吞吞吐吐道:“这个……”
      忽南隐见他头上满是草屑,料想他在草丛中躲了一夜,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放心,没人跟踪我,我正想去找你,这匹马,还给你。”
      西晴双眼睁得更大:“可是……你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脱身?”忽南隐好笑道,“你知道我被人绑走了?”
      西晴脸一红,低头道:“抱歉……我……”
      “算了。”忽南隐摆摆手,把手中的缰绳递给西晴,拎起红木箱,转身欲走。
      “等等!”西晴拖住他,“南隐兄,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我为了避人耳目,故意将白马送给你……眼见你被人抓走,也……也不去搭救……”
      忽南隐见他窘得满脸通红,便笑道:“虽说被绑了一夜,却骑了一回好马,我并不觉得吃亏。”
      “南隐兄……”西晴注视他片刻,忽然跪倒在地,“南隐兄胸襟坦荡,不计得失,西晴实在太惭愧了!”
      忽南隐无奈,只好放下红木箱,双手扶他起来。西晴站起身,还犹自不肯抬头,忽南隐叹道:“不是你的错。虽然不知你和故人庄的人有什么过节,不过,他们也没有为难我。你骑了马,趁早离开吧。我们就此别过……”
      “等一下……”西晴打断他,一脸茫然道,“故人庄?我并不知道什么故人庄……”
      忽南隐诧异道:“可是,昨日我被押去的地方,的确是故人庄,庄主名叫国木胜……”
      西晴怔了怔,失声叫道:“糟了!”
      “怎么?”
      “南隐兄,抱歉,此刻不能多谈,这匹马我收下了,后会有期!”西晴急急说完,飞跃上马,绝尘而去。
      忽南隐立在原地愣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转身在红木箱前蹲了下来,自语道:“干脆卜一卦吧。”
      仔细看木箱上的锁时,才发现锁被动过了。绑在锁闩上的几圈细线,位置有微妙的移动。忽南隐小心地开了锁,轻轻打开箱盖。符纸、铃铛、木雕的兽型药臼、敬神的酒器,小型的手杖,卜卦的罗盘,都一一整齐摆放着,一封未封口的信突兀地摊在罗盘上。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就是卦象了。
      信上用异常狂狷的字体写着几行字:“不知名的小子,老夫佩服你临危不惧的胆色,所以暂且饶你不死,不过,既然潇儿更中意西晴那小子,老夫也只好将你放走,让你与那小子较个高下。考虑到那小子诡计多端,老夫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的今日,提他的人头来故人庄见我。否则,你身上的枯肠花毒将无药可解。”
      忽南隐蹲在地上,捏着那张纸发了好一阵呆。怪不得不派人跟踪,原来如此。枯肠花毒是一种什么样的毒?似乎听过,又似乎没听过。什么时候下的毒?如何下的?可是,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是慢性毒药?
      与这几行狂狷的字不同,下面几行字写得相当清秀规整。
      “虽然我爹很中意你,我却不觉得你有本事杀得了西晴。你这种江湖术士,有没有杀过人都很难说。不过,你要是真的在一年内杀了他,我也会承认你。顺便提醒一句,枯肠花毒会在每个月圆之夜发作,发作时全身恶寒,腹内绞痛,天亮便会痊愈,不想吃苦,就尽快动手吧。”
      “唉——”忽南隐将信折好,压进箱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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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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