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绿兮衣兮
一
我日日在湖心看他。
西湖碧波莲叶沉沉,他敞开一叶竹窗,眉宇烟笼,只悉心阅读手间书本。
我夜夜在窗下听他。
清风撩月竹叶沙沙,他点燃一支残烛,散发弄影,吟几句少年懵懂心事。
日出之前,我故意留一方绿帕在他窗下那株白茶上。
夏至未至,只是那一树白茶早过了靡烂时节,只剩浓绿满枝叶,隐隐余了些淡淡茶香。
他早起推窗,月白衣衫,是真正书中才有的清淡。他临窗倒水,只见那方绿帕随水落入枝叶间去了,他见也未见。
我气恼——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六月中,莲花满池。西湖边有少女摘花,不慎掉落湖中。身边侍女万般惊恐,奔走去求人我却是笑得水波乱摇,我最喜欢看人出丑——各色各样的人,不经意间表演各色各样的姿态——我无聊了许多年,许多年的时间,重复满湖花开花谢,蓬生藕结,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盼到些新奇事。
你看,那落水的女子,那贾府的千金,平常行路就是摇摇曳曳的,像是使着劲勾引路人,使我生气。呵呵,再骄傲美丽的东西,落进水里,也就只能丑态毕露。
然后我看到他扔下书本,匆匆赶来,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下,已扑入湖中。
他来救她……我的茗官,来救当年贾似道的后人。
不——我的茗官,不会如此好恶不分。
二
我在那女子脚上缠了水草。他拖着她死命挣扎。
他有什么好,一个落魄书生,从天水那个僻壤的地方而来,不过会吟几句诗,不过是托了茗官前世躯体,而至于魂魄,谁知道呢——茗官是茗官,赵源也不过是赵源。
他闭气挣扎的样子,真像只猴子。
我又心里难过,我的茗官,常常是那样静立在贾相身侧,观棋不语,每当一盘棋落入尴尬时,茶香飘来——那是他新煮的西湖龙井,任是高墙外的路人,都难免会驻足,将那股茶香深吸入心肺去。
这个叫赵源的书生,不是他。
我站在一旁冷眼静看,看他仍在挣扎,要将那水草中的女子救上岸去。
我冷笑几声,收回那束水草。
他背她上岸,扔下早已昏死的她在围拢的人群间,顾自往他的小屋去。那件月白长袍的衣摆,开了长长一道叉——可怜书生并没有几件像样衣衫。
我在他袖里塞了一只玳瑁指盒。是茗官当年送我,从未舍得用它。
不知他脱换衣衫时,是否已经发现。
三
他依旧穿那身月白,衣摆依旧破,独立在夕阳下,不知凝神望些什么。莲蓬开始一个个托出水面,我浮在莲叶间,陪他看红云漫天。
贾府的小轿。她?她来做什么?
我仍记得他祖父如何将我捆在青石板上,沉入西湖。我不知道茗官是否与我同样被害,只知道在阴森湖底醒来时,他在我身畔,握着我双手,仿佛从未离开。只是湖底的空气那样冷,我们竟感觉不到彼此温度,连拥抱也像只抱住了空气。不,根本连空气都不曾有。
那是死亡。
闻不到龙井郁香的湖底地狱,我却终于与他在一起——十年成长,日日相伴,相伴不能语——结束了,从此不必眼神会意,从此不必相思无名。
我不再是棋童,他也不再日日钻研茶水,我们成水底游魂,朝夕相对,日夜凝眸,一眼千年。
可惜只是短短数月,他被划入轮回的名册中,被送到另一个地方等待宿命。
轮回——就是喝过孟婆汤,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我想我的轮回也该快了,我将他生前送的玳瑁指盒紧扣在手中,好做来生的印记——就像他藏起我送他的绣罗钱包一样,会以特别的方式在他来世留下痕迹吧?以便我一眼认出他来。
然而我等了七十年,依然游魂。他却不知何时转世何地出生,等再见到时,他成了一个钱塘求学的书生。他叫赵源,他来自天水,他父母早亡,他尚未婚娶。
他身上有我熟悉已久的茶香,他却是个连茶也喝不起的迂腐书生。穷书生却有一只深碧色绣罗钱包——那贾府小姐好奇把玩,然后问:”赵公子身上怎会有这么精致的东西,是哪家女子送的?”
他埋头一笑:“自小就在。人说前生有未了事,就会有什么信物随身而来。”
那小姐玉般玲珑,坐梧桐树下与他同看夕阳。我气极——从前他祖父拆我鸳鸯,现在她又来占我茗官。难道,真如那些恶鬼们所说,人世间并无真情可言,即使有,也会被时光吞去,更何况是走过奈何桥的来世之人。
我偏不信。
我可以用我积聚七十年的精气,化为人形。我要教他知道,他不无辜,他有情债未清——是索债的时候了。
四
我绿衣翻飞,轻轻巧巧自他门前过,总挑他临窗看书的时节。连续数日,他终于按捺不住,问我:“姑娘家住何处,为何日日从此经过?”
我上前向他拘礼,答:“小女子就住先生邻旁,只是先生不认识我罢了。”
他笑,细细看我,说:“我与姑娘似曾相识,却不知是哪里见过。”
“先生取笑我吧。”我心底笑他:想当年我是贾相最喜爱的棋童,半闲堂里十年对弈,我眼里看的却不是相爷而是他身畔那俊秀的茶童茗官。有时我一子下错,他便眉心一皱。我爱看他眉宇烟笼,便使了劲下错棋子。
如今,他却只说,与我似曾相识。
人鬼,殊途。
贾府小姐再次光临时,我便招招摇摇与他们相遇一番,言语亲昵,要教那千金小姐醋意横生,不敢再来。
当夜留在赵源屋中,为他缝补了那件褴褛旧衣。
他清雅如旧,我爱意翻波——他也不过是个男人,我不信他抵挡得了一个深夜不归的女子——最终我便躺在他怀间,数到了那瘦弱胸口根根肋骨。
彼此成瘾,我夜里来,日出归,浓情蜜意,仿如世间所有恋人。但终有一夜,他问起我姓名来历。他正读一本诗经,我伏在他膝下玩弄他缝补过的衣摆。
我笑着回他:“郎君只管享得美人便好,何必多问呢!”
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不再提起。我说我叫绿衣,他笑了,绿衣绿衣,是首诗名。
再一日,贾府小姐送来亲绣的荷包,他皱着眉,向那小姐深鞠一躬,退回荷包。也许他说了句什么,从此那小姐再不往来。
他喝醉酒,伏在竹板床间昏昏欲睡。我喊了他几声,他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向我,突然苦笑低叹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娘子可是这诗中说的绿衣吗?”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他问我,你可是那诗里的绿衣人吗?
人说,这是卫庄公夫人庄姜伤己之诗,怨庄公惑于嬖妾而作。
他,当我是谁家小妾,耐不住寂寞出来偷欢吗?
哼,我耗尽精力幻化人形就换来他这种奚落?
我回我的湖底,做我逍遥自在的游魂。我等我的茗官,他不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