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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沉船
王杰希是在散场后见到喻文州的。
这时候剧场里灯光亮起,观众陆陆续续散去大半,还有一些在三三两两往外走。台上刚刚谢了幕,开始窸窸窣窣整理乐器。王杰希一转身,就看见喻文州倚在左手的第二个出口边,和一个谁聊着什么。大概是地方上的人,领导或者嘉宾,今天晚上这场演出的组织方。喻文州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总是游刃有余。
“老大——柳非姐他们说一会去宵夜,你和我们一起吗?”
散场后的宵夜算是乐团传统了,王杰希一回头看刘小别抱着琴盒站在身后等他回话。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从方才端庄严肃的氛围里走出来,就特别有种懒散的情调。平日排练时乐团里大多数人不怎么敢和王杰希嘻嘻哈哈,这会儿也都赶紧攒在一处亮晶晶抬着眼看他。
“你们去吧,我今天就不去了。”王杰希想了想,补上一句,“外面天冷,让柳非她们几个赶紧穿上外套。”
“好嘞,老大你也早点休息,今天辛苦了!”得了领导指示,一群乐手浩浩荡荡就向着出口走,大巴停在剧场门外,此刻亮起车灯,单等着在散场的最后接走这一队意犹未尽的活泼年轻人。
王杰希目送着其他人离开,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刚刚下意识的拒绝是为了什么,就看见一只手拾起散在桌上的谱子,轻轻规整好递到他面前:
“王老师赏脸,一起吃个宵夜?”
所以喻文州是怎么做到的呢。
就像早就知道王杰希看见了自己,知道王杰希在看见自己之后才产生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活动,知道他推掉了全团的宵夜是在等着什么,于是顺理成章就在这时把自己送到了王杰希面前,连寒暄也省了,开口的时候就笃定了对方会答应这个邀约。
——偏偏却像是忘记了过去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一句“王老师”叫得四平八稳,地主之谊尽得温良恭俭让。
王杰希吞下一颗芋圆,想起今晚整场演出都没见到蓝雨这边的舞台统筹,跑来跑去传话调度的都是个姓卢的小年轻。小孩儿看着是活泼的性子,和上上下下都熟络亲昵,打从根底里透着股天真的活泛,这一点上完全不像喻文州。
但这个人一定在主控室里看着他,在某一扇窗户后面,看他上台,看他谢幕,看他灯光瞩目下的演出。这么一想,心里那点来来回回的思绪又冒了点头,只等着再深挖一分,好像就能水落石出。
G城的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喻文州挑的夜宵摊子就在江边,周围从糖水到茶点粥食灯火辉煌一应俱全。王杰希前脚刚提醒了其他人注意保暖,后脚就被迎面的江风扑了满怀。喻文州车停得远了些,下车的时候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条围巾递过来:“还有些路,晚上冷。”
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没有再进一步提出什么要求,或是做出什么解释。王杰希愣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接过围巾系上。开口要说谢谢的时候才发现围住口鼻的是熟悉的质感,吸一口气就要掉进五六七八年前的漩涡里去,可喻文州已经率先迈开步子带路走远了。
那种掉进对方的套里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而强烈。
以前是什么样的呢。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海边的小屋子里,王杰希还不是微草的王杰希,喻文州也不是蓝雨的喻文州,那两年他们世界各处地跑,却不约而同地对那座坐落在K城海滨的独栋小楼钟意不已。休学的年限快要到期,就算是以自由开明著称的Glory音乐学院,也不能容许学生一年年无止境地拖延毕业期限,然而两个人还是当机立断修改行程,硬生生把在K城的停留时间拉长到两个月。
刚好是夏末秋初的季节,最初的时候经过了两场台风,后来气温慢慢降下来,空气一日日越发洁净,早晨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海面上白色的波浪和更远处湛蓝的天际线。王杰希站在屋檐下拉他的小提琴,身材挺拔,姿态优雅。
“没想到从前为了艺术要浪迹天涯的王杰希,现在也会认认真真带着乐团下乡送温暖了。”
这是喻文州这天晚上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语调平平淡淡,这么一句话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嘲讽的意思,倒更像是随口的闲聊。王杰希确实对这场演出花了不少心思,倒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他的作风,只要上了台,每一场演出自然都是要尽善尽美的。
“很意外?”
“确实有些意外——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你。”拿到上面发来的演出单位名单时像是猝不及防吸进一口湿冷的空气,带着海风的咸味堵在心口让人不能不想起月色与潮汐。人生种种来了又去,谁知道兜兜转转竟会在哪里重逢。喻文州用塑料小勺搅着碗里的红豆沙,王杰希吃不惯太甜,于是只有喻文州面前的那份里又额外浇了厚厚一层蜂蜜,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当年分开之后王杰希没有过问喻文州的去向,像是赌着一口气要把冷淡的姿态做足到底。然而事实上忙起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交集确实迅速少下去,不用刻意就足够找到不见面的理由。王杰希准备毕业和升学,辞了学校乐团的首席,喻文州和他又不同专业,于是好像青春里仅有的那两年放纵就也很快就远得像是往世前尘,海市蜃楼一样光亮又模糊。只在后来隔着几层辗转听说他回了家乡,没想到却是在蓝雨剧院做幕后。
“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王杰希把话头接下去,“我以为就算我们什么时候重新见到对方,也该是哪次演出里,乐团的交流什么的。记得我们那时候还想过一起进国交来着。”
“蓝雨挺好的。”喻文州闻言笑了一下,笑完答话时就又恢复了那种温和又矜持的调子。
“微草也挺好的。”王杰希几乎瞬间接上去,说完之后两个人一起愣了一下,然后都笑起来,这一次的笑里就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意味,有单纯的情绪从眼底冒出来。
“都说第一提琴领导弦乐领导全团,果然你做了指挥也一点不逊色。”喻文州喝完了红豆沙,又扬手叫了一笼虾饺,看来果真是光顾着今晚的演出连晚饭也没吃。东道主百忙之中不忘关心一下对面的王杰希:“你还要吗?”
“肠粉。”王杰希示意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餐牌,于是喻文州喊老板:“加一份虾仁肠粉,走芝麻唔该。”
点完单之后桌上突然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喻文州喊得顺口,这时也有些回过味来。当年互相带饭无数次,夜市逛过馆子下过,对方这点小习惯都摸得熟透,然而如今隔着四年的空白重温这点鸡毛蒜皮的青春往事,就难免有那么些不自在。
“我一直以为你终究会更喜欢站在乐池里……小提琴真的很适合你。我还记得你写的那几段华彩——”
那一年夏末秋初的时候他们一起练了很多曲子也写了很多零零散散的乐章,王杰希兴起时就架起琴开始演奏,然后讨论,修改,接着开始新一轮的试奏。喻文州的手指修长好看,按在琴键上令人目眩神迷。当时台风刚刚过去,王杰希对着落地窗全情投入于维瓦尔第的夏季,急板倾泻和着窗外波动的海面和往复涛声,喻文州想王杰希是真的爱他的琴。而他也真的爱他。
可是这样一个人,背着他的琴走过五湖四海,在布拉格的街道上和流浪艺人合奏,在威尼斯的运河上用手指敲打流水的节拍,永远向往着更高的艺术和未知的荒野,就连爱情也是形而上的——可现在这个人会认真地带着身后的乐团完成一场“文艺下乡”的演出任务,然后在演出结束之后应前男友的邀约来江边的小摊子,在暖黄的灯光里咬一口不加芝麻的肠粉。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喻文州想,但我们都没有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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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罗大佑《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