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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圣德三年涂月,京城的雪比往年更冷。
天蒙蒙亮,一辆破板车摇摇晃晃从城门口驶出,骡子拉着,循着一条了无人烟的小径,来到郊外乱葬岗。
两个杂役打扮的男人跳下车,跺着脚搓着手,呼出冷冷的白气,一人去系缰绳,一人提着铁锹找了块较平坦的地挖起坑来。
“真他娘的冷!这天还没亮呢就派老子干这事,晦气!”系绳子那人道。
另一人瞪他一眼:“就你废话多,还不过来干活!”
“等等,老子手还僵着呢!”那人捂着嘴不停往手心哈气,不满道,“要我说搁这儿随地一扔一了百了,就你还要挖个坑专门埋起来!”
另一人没理他,低着头铲土。
“嘿,我说你,你一大老爷们倒是挺怜香惜玉的,以前咋没看出来?嘿嘿嘿,是不是看这一个生的格外水灵,就动了恻隐之心了?”
“闭嘴吧你,不干活就知道叽歪。”那人顿了顿,道,“我就是觉得死无全尸不好看,再让她曝尸荒野说不过去。”
“唉,这年头可怜人多的是,老天爷都不管你管什么!你看看这乱葬岗,哪一个不是无辜横死的可怜鬼?如今战火平熄,咱皇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没有他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他才是天皇老子嘞!”
“得了得了,你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好端端的扯到当今圣上干嘛,”他声音渐小,最后变为自言自语的嘟囔,“再说要不是圣德帝起事,当年天下也不会乱啊。”
“嘘!你不要命了!”旁边人却是听到了,赶紧打断他,缩肩耷眼向四周一瞥,小声道,“这话要是被人听了去……”
拿铁锹的人自觉失言,闷闷道:“我晓得。”
清晨朝阳微弱,太阳迟迟不肯露个全脸,灰蒙蒙的雾气驱之不散,雪飘得愈来愈大,天地间茫茫一色。
“这鬼天气!天怎么还不亮,行了行了,埋了吧,冻死了!”
“马上,你先去给她抬过来。”
“老子手都冻皲了,还要干活……”
男人转身走向骡车,鞋板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忽然顿了下,下一瞬一声尖叫划破上空。
“日!动了!我的个娘嘞!动了!她动了!她怎么动了!”他吓得一屁股在雪地里坐出个大坑,四肢并用地往后爬,眨眼间跑到另一人身后,揪住那人背后领子,话都说不利索,“她,她她她,她不是死透了吗?!”
晨光熹微,触目所及一片蒙蒙。
另一人被他突然整出的动静吓一跳,闻言捏紧铁锹,看向那辆骡车。
车板静静躺在雪面上,上面横放着一卷草席。草席有些破了,席面洒满零星的红渍,像蔻丹被碾碎流出的花汁,底下露出几片沾满血污的衣角布料——并没动。
他怀疑地转头看着身后的人,那人一对上他眼神,立即嚷嚷着,“动了,真的动了,我骗你作甚!快快快,你赶紧把她处理掉!”
说话间他随意一瞥,又是一嗓子嚎起来:“妈了个巴子,她又动了!她是不是还没死,是不是还没硬!”
这回另一人也看到了,那席子确实轻轻抖了下,两人面面相觑。
“操!扔了扔了,快扔了!”
“闭嘴!”
握铁锹那人不理身旁叫嚷,执意要去掀开席子。
草席掀了一角,乌黑的发丝倾泻而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眸子微微张着,露出的缝隙里,瞳仁黑得惊人。
这人后背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那双幽黑的瞳仁盯着,瘆得一时失语。
后面那人推他一把,慌慌忙忙将板车一掀,像随意扔了个破烂,不再回头看一眼,弓腰驼背拽着另一人驾着骡子匆匆离去。
草席在雪地里滚了两滚,裹着身子的席面展开,露出里面破败的全貌来。
孤零零的半截身子躺在雪中,既无两手,又无双足,四肢断开的地方血肉模糊,甚至开始腐烂,已经流不出什么血。
只有早已染红的衣衫血淋淋的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刮过脸捎儿像一把剔骨刀割面。
她努力睁着眼,偏过头望向前方羊肠小道,在白雾中不愿合眼,嘴唇轻轻蠕动,似乎在念着什么——她横躺在破泥烂地里,仍在轻微地、执着地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雪下得小了,她口鼻间微弱的白气少了,渐渐消散在晨曦的冷风中,双眼半闭不合,没有瞑目。
又过了许久。
簌簌的落雪声停了,有沉重的脚步在雪地中响起,嘎吱嘎吱来到这片埋骨之地。
然后连步声也消失,天地间静谧无声。
仿佛数个春秋岁月轻擦而过,一只苍白的手轻轻落在她额头,温柔拂去她面上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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