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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
街灯次第亮起。点灯工人肩扛木梯,顺着马路走过去,将梯子稳稳地倚靠在灯杆上,手脚轻快地攀爬上去。到达一定高度后,一手摘取灯罩,一手从身侧的工具袋中取出洋火。他将灯罩斜挂到梯子一侧的扶手上,腾出双手来擦亮洋火,而后一手捏火柴柄,一手小心拢住火苗,凑向棉绳制成的灯芯,一朵橙色的火花便从他指尖开放出来。
已是深秋天气了,六点钟的天空只剩下一点点灰白天光。街灯中的火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散发出来,在夜色里昏暗不明。
方沅兰站得久了,双脚疲倦,脑子也有些昏沉,便从人群里退出来,走到临窗的一列小方桌前,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隔着一条两米宽的走道和一丛茂密如屏风的阔叶蕉,晚宴上的灯光、酒气与人声已觉模糊,让她感到一阵轻松。方沅兰隔着透明净亮的玻璃窗,脑子放空地看那马路对面的点灯工顺着街道一路点燃路灯,倒觉得轻松而有兴味。“香榭”是仿照欧式建筑的宴会厅,临街的一面全是阔大的落地玻璃窗,间隔着半米宽乌木窄墙,明亮雅重。方沅兰的视线随着那点灯工,看他串珠似的点亮了七八盏街灯,尔后顺着马路转弯,消失了身影。
侍应应她要求端来的一杯热水摆在桌上,温度已渐渐散去。方沅兰收回视线,端起水来轻轻啜饮,目光在室内随意逡巡。
今天的晚宴是为庆祝原督军在茂川逼退宿敌秦树臻,取得茂川河以北石溪、云埠、枫渡三城之地的大捷所设。此时旧帝逊位已逾十年,革命之士虽极力想把西方民主宪政的模式移植到几千年封建帝制的土壤中来,却总是水土不服,宪法立了,国会也建了,却并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其间,那心向旧帝的一派势力还纠合起来妄图□□,虽然是不得人心旋即失败,却将那原本混乱无主的政局搅得更加动荡。到得今天,国中并无强有力的统一政权,只天南地北几处手握兵马的军阀名义上归于中央政府管辖,实际已成割据之势,直把那中央政权架空成了个“周天子”而已。
茂川至饮马岭的一片广阔之地,原属三省交汇之处,表里山河,物阜民丰。原向诚从行伍微末之士起家,如今已成手握重兵的一方豪强军阀。此次他与驻兵茂川南岸的秦树臻一场鏖战,最终搴旗斩将,夺取三城,从此茂川以北、饮马岭以南的丰饶之地尽入囊中,又有山河之险自成屏障,如同国中之国一般安稳坚固。
原氏官邸设在茂川以南二百里的平陵市,这里自明代以降便是云阳行省的省治所在,六百年间繁华不辍。如今俨然成了这原氏“诸侯国”的都会之所,商业繁华,民风开化,竟在如今的乱世中辟出了一小片海市蜃楼般的盛世景象来。
方沅兰的父亲方肇青是平陵市行政公署里的一位中下等官僚,勉强够格收到这次晚宴的邀请。此时西风东渐,宴会亦有携女眷参加的规例。考虑到女儿已到婚嫁之年却仍是闺中云英,便带她同来参加,或许能在这豪富群集的宴会中择得佳婿也未可知呢。
方沅兰自己倒并无怨女恨嫁之心。她今年刚满二十岁,若在旧朝,自然算是闺中的老姑娘了。但如今风气渐变,婚嫁之俗也有所改易。从前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不再是铁律,男女青年公开社交、自由恋爱后达成婚姻之约的也不在少数。方肇青的思想还算开明,并不严格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套陈腐思想,从小便注重对女儿的文化教养。幼时便与家中兄弟一同延师教读,方沅兰十二岁时云阳省建立了第一所女子学校,她便成了女校的第一批学员。可惜此时女子高等教育之风还未兴起,女校六年生涯结束后,方沅兰不能进一步深造,只能回到家中继续自学。
她的女校同学们毕业后大多嫁人生子,有些走上社会自谋职业,却也只能在有限的职位中做选择,要么是做教师,要么是向商行或政府中谋取低等文员之职,作为有限,薪资微薄。方沅兰尚没有嫁人的打算,亦不觉得目前女子所能从事的职业中有哪一样具有强烈吸引力,便平居家中,随自己兴之所至读读写写,倒也惬然适意。
如此这般,两年时间转瞬即逝。方沅兰依旧不急不躁地享受闺中清趣,她父母双亲却不免愁急起来。母亲何氏是旧式女子,原就不大赞成方肇青送女儿外出读书,此时更是时常向他抱怨:“你教女儿读书明理我很不反对,但你送她去学校一读六年书,把性子都读野了。她一个女孩子,又不为官作宰的,天天扎到书堆里做什么?家务诸事一概不理,以后嫁了人怎么做当家主妇?都二十郎当的人了,自己也不为将来做做打算,每常跟她提起终身大事,就左一个不想、右一个还早,难道要一辈子待在娘家?就算我们做父母的愿意养着她,将来我们死了呢,难道还要赖在兄弟家过一辈子不成?”她絮叨得多了,方肇青也不免将这个问题挂到心上。此次大捷之宴,多有绅商军政界的青年俊彦参加,倒是个替女儿寻觅乘龙快婿的绝佳契机,便劝慰女儿道:“女孩子终不能自己赚取衣食,父母兄弟也不能靠一辈子。你总归是要嫁人的,倒不如早些相看相看。如今都是新观念新做派,我和你母亲也不会逼你嫁给你不中意的人家去。趁着你现在年轻,早些挑个合意的嫁了,免得将来深闺蹉跎,自误了青春!”
方沅兰虽不急着嫁人,倒也并不是坚守独身主义者。听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便应了下来,随父亲一同参加了今天的宴会。她性格懒散,向来不爱热闹交际,这种宴乐场合很少参加。在母亲和嫂嫂的指挥下化了妆容,换上件鲜亮些的西式衣裙,站到了今天宴会的人群之中。
觥筹交错,言语机锋。方沅兰没找着机会交往一位青年俊彦,便在靡靡音乐和暧暧人语中闹了个头昏脑胀。今天的宴会是西式自助餐的形式,她吃了几块奶油小方,喝下一杯鲜榨的凤梨汁,觉得有些腻味,她平常很少穿高跟鞋,今天却被嫂嫂硬逼着穿上了一双足有一拃长的细高跟皮鞋,站得久了,浑身酸硬,便避开人群来到临窗的休憩区松口气。
方沅兰一口气喝下半杯凉水,放下杯子嘘了口气,觉得身心轻快不少。抬眼望去,却见对面的一张方桌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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