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

　　太阳西沉，小城中属于白天的喧嚣逐渐散去，虽说当朝圣上已取消了宵禁，但民间仍有大部分人保留着入夜即眠的乡俗，深夜不归者多数是流离在外、居无定所之人。城中偏僻处有一处小棚，掌了几盏昏黄的灯，为路过之人提供些简陋酒食。

　　棚下只坐了两桌。一桌上有四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另一桌则只有一人，头上顶着个破旧的斗笠，看穿着颇为富贵。

　　店家在一边忙碌着，却只听那四人低语偏科，其中一人愤愤拍桌，提高了音量道：“不管他秋山居士有什么规矩，既然主子已经让我们来了，若无功而返，我们担得起责吗！？”

　　“你别激动！复临，太冒失了！”他身边的人皱着眉将手虚按，示意他收声。这小城与秋山隔得近，当地人肯定与那人有过交集，此时暴露来意，岂非引火上身？果然店家朝这边看了一眼，却没出声，劝人者见状赶紧回了个带着歉意的笑。被称作复临的年轻男子从鼻腔里斥出一声哼来，只道：“说了又怎样？我主上以上宾之礼相邀，他竟敢拒绝？真以为他是谁，世外神仙沾不得烟火气？！”

　　他的同伴尚未开口，邻桌一直默不作声的斗笠人先开了腔：“复临兄，此言差矣。”这人的声音是懒的，分明没有拖什么长调，却总叫人觉得悠闲，“秋山居士扬言‘不逢乱世，不入江湖’，如今四海尚平，国泰民安，你家主人就算给他个皇位坐，他也不会去的。”

　　江复临怒气腾腾将长眉一挑，喝道：“何方宵小，也敢口出狂言！”

　　他话音才落，已抖袖送出一枚暗镖，直朝对方面门去，其势狠辣，竟是想将人当场击杀！斗笠人却不慌不忙提起手臂，将一盏浊酒倾入口中，杀气近在咫尺，他稍一拧腕，瓷盏脱手而出，冷光于瓷面擦出极轻一声响。刹那间酒盏四分五裂，暗镖也止住了来势，无声落在泥地里。镖风再刮了几步，恰好将斗笠一分为二。斗笠后藏着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可以说是雪白的一张脸，唇边端了点岌岌可危的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他说：“复临兄，你也太心急了。”

　　先前劝说江复临小声说话之人名为林景行，见状已发觉不妙。眼前这人底细全无，又透着浓重的不协调感，只怕江复临所为已惹怒了他，若真动起手来…

　　林景行正待出言调和，他身边又一人搁了酒盏，似笑非笑道：“早有耳闻秋山居士俊朗无双，白日登门拜访时未曾得见，沈某还留了遗憾。眼下看来，名不虚传。”

　　“……水龙吟，沈非弃。”秋山居士弯了弯眼睛，五官当下柔和了不少，“久仰大名。”

　　这边剩下的三个人脑中同时想到：这人挺喜欢听好话，还挺礼尚往来。

　　沈非弃回了个一板一眼的笑容：“江复临脾气坏，还请居士莫要怪罪。我主此次诚心相邀，不知居士可愿再考虑一二？”

　　这话说出来已经极尽真诚，可秋山居士笑意未减，语调也没变，答，“不逢乱世，不入江湖。君子有言在先，岂能自破其例么？”不知何时店家已离开了棚中，沈非弃咬一咬牙，略一措辞，道：“当朝康王勾结云月阁，私自蓄养精兵，意图造反，东宫那位殿下命我四人来请先生出山，断其后路！”

　　他说完，已抱拳弯下了腰，身边几人也毫不犹豫跟着他折下了身。

　　一时间方寸之地寂静无声，直到夜雀几声啼鸣把这对峙打破，秋山居士的语气依旧是懒的，端在皮表上的笑意已经撤得一干二净，他站起身来，开口问：“需要我做什么？”

　　秋山位于大齐中部，高可入云，风景独好，处处峭壁难以攀登。但秋山出名并不在于风景与其险峻，而在于着山里头住的人。传说秋山山巅有个别院，住了个生得俊朗无双的公子，剑术名冠八方，但脾气古怪，客人需得攀上山巅才可与之会面。他不参与江湖之事，立誓“不逢乱世，不入江湖”，人称“秋山居士”。

　　可最近的消息传来，秋山居士正式出山，成了太子殿下的门客，这是怎样一回事？

　　茶楼的说书人在此处一敲响板截住了话，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捋了捋山羊胡，笑起来：“谁知这秋山居士骤然成了太子门客，之后就又销声匿迹在江湖之上了！”

　　听众长长一声嘘，显然对这本子没什么大兴趣。先生歪歪斜斜倚在椅背上，只听下头的人起哄道：“顾先生，再讲讲咱们康王殿下的事儿吧！大伙儿都喜欢听这个，痛快！”这一声引起不少人附和，显然这是个老本子了，却不乏人喜欢。顾先生撩起眼皮看了看下面的人，也就又打起了板，幽幽吐字道：“且说咱长平郡原来……”

　　长平郡地处大齐西南地区，多虫蛇，属于康王辖下，原本饱受夷族骚扰，亏得圣上派遣了当时还是将军的康王解知敛来此赈灾。解知敛用兵如神，多次出其不意以少胜多，更在长平郡打了一场漂亮的夺城战，此后不多时就夺回失地，重创夷人。圣上为表其功，封其为康王，发号施令，镇守边关。

　　故而西南百姓只识康王，不知圣上。

　　着真是老掉牙的本子了，满馆子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顾先生也是行家，把行军打仗讲得绘声绘色有如身临其境，真是把康王英姿直接摆在了众人面前。茶馆中唯有两人格格不入，他们分明衣着华贵，却分别戴着破旧的斗笠。其中一人明显的漫不经心，喝茶看风景就是不认真听本子，另一人随着前者都动作转头侧身，终于没忍住，开口了：“居士，我们为什么要戴这玩意儿？”

　　“嘘。”另一人竖起一指抵在唇前，道，“别叫我居士，喊名字。戴这个掩人耳目啊。”

　　他语气好义正言辞，只是斗笠和穿着太不协调，惹得跑堂小二频频往这边看。先开口那人忍无可忍，一把掀下斗笠，露出一张青涩的少年脸孔，正是当日那四人中未曾说过话的，名叫南缜。

　　他带了个头，于是身边的人也不慌不忙把斗笠摘了放在几上。南缜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这些民间的土包子收钱乱讲话，这地儿的人才会信康王是奇人！当年收复失地，解知敛连败三场险些丧命，还不是咱们殿下千里迢迢……”

　　“慎言。”风桓之、也就是秋山居士淡淡扫了他一眼，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南缜这才回过神来，本次来的目的是收集情报，至于最终目标……他沉吟片刻，道：“云月的所在必定是康王辖下，长平郡嫌疑最大，可是至今还未有线索，只怕…”

　　风桓之抿了一小口茶，整个人都气势都是冷的，话语入耳却轻软，“谁说没有线索？”

　　当夜无星无月，竹楼里烛火幽咽，灯下墨散，宣面上缓缓成型一个横平竖直、走笔潇洒的“齐”字。男子的侧脸被烛光照的惨白一片，眉峰却是皱的，他撂下笔细细端详了一阵，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纸揉成一团，投进了前方摆着的竹筐里。

　　“要变天了。”

　　他想着，正要起身吹灯去休息，动作却蓦然僵住了。门外的声音猝不及防放大了些，男子弹指挥灭了烛火，室内倏然也没了光彩。漆黑地室内陡然响起利器破空之声，不可视的情况下，冷兵飞掠着来夺命。三生闷响，金属刺入木柜中，长久的沉默载着血腥气，男子开口了。

　　他换了个姿势立在桌前，冷冷淡淡道：“来者何人？”

　　他这一声问喝开静谧的夜，钉入木头里的暗器还在微微震颤，门外的声音却已经消失无踪。刺客仿佛只是来走了个形式，一着不中转头就走了，男子极佳的夜视能力能让他看见窗外空空荡荡的庭院，没有人影。

　　走了？

　　要从外界万千细微声响中寻找脚步声绝非易事，何况来人颇有自信，想必功力深厚，会留下的杂音更是微乎其微。男子伸手提起桌边刚擦拭过的长弓，再就要退一步去墙上提箭筒。他动作简练又迅速，却还是慢了一步。

　　“杀你的人。”

　　屋外缓缓飘来一声回应，好似从高处落下，竟叫人觉查出几分诡异的温柔。话音落时男子已破窗而出，他才从箭筒里抽了一枚羽箭，搭箭上弦只消一息，箭尖直指发声处，身形还未站定便已松了手。弓弦嗡鸣着将流矢送出，这一箭出时吼得院中方寸都有锐声刺耳，若直面人体，恐怕能将人都捅个对穿。可这箭似乎射了个空，男子举弓立在原地，凝神又听了片刻，再没寻到分毫动静。

　　这回恐怕是真的走了。

　　他这一箭动静太大，直接招来了外院候着的属下，好像才从烟花巷里溜达出来的锦衣青年浑身裹着脂粉香，打眼一扫周遭，当即往面上挂了个不值钱的笑。他说：“四哥，你总最讨喜。最近又招惹谁了？”

　　四哥没答话，若有所思绕过屋子去到了另一边。只见碎石路上躺了几片破碎的布料，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锦衣青年也不忌讳也不怕，走上去就把纸条捡起来了，气定神闲开了腔：“幸……会？”他两个字转了几个调子，语气满满的都是不确定，末了再重复一遍，发出感慨：“这字真丑，刺客给你留的？”

　　想必便是了。四哥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弓身，瞥了一眼锦衣青年开始发青的指尖，好心提醒：“有毒。”

　　“……”

　　锦衣青年怒而找遍襟袖，边翻药丸子边念念叨叨：“你怎么不早说？你肯定早就发现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四哥欣然提弓往院外去——他的窗子坏了，住在这里委实有点憋屈——顺便应了一句：“是啊，老八，反正你闲，你吃完药顺便帮我修一下窗户。”

　　“你做梦呢！！？”

　　长平境内薄云散去，明月高挂夜空。风桓之一手拎着南缜，一手还不忘按住残缺的衣角，他手上的南缜嘀嘀咕咕着些什么“你怎么被射中啦”“你没事吧”之类的废话。他似乎是怕风桓之听了生气，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忘了习武之人五感灵敏，怎么会听不见？大名鼎鼎的秋山居士被他一句“你怎么被射中啦”逼红了耳尖，脸色冷的像冰，声音却带了些愤愤：“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快？！”

　　南缜：“……”

　　等一下，这个反应有点不得了。

　　风桓之抬手把受惊的少年丢进他自己房间，转身就回房去了，留下一个杀气腾腾的被隔在门后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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