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碧水潺潺，娇花照眼。郁郁苍苍之中，一角竹篱茅舍。
　　想不到穷山恶水之间还有这么个所在，转过山脚才发现这里别有天地。这茅屋主人倒是很会挑地方。余桐惊叹了一番，随即往那小屋走去。行了五六天的路程，又在外面寻了半天这山谷入口，等真正到了此处，他已是颇为疲惫了。
　　他走得并不急，心里还在考虑自己一会儿该对那小屋的主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不过，想这些或许也早了，也还不知这屋里现在有人没有。自己冒昧打扰，对方又是个姑娘家，却不知方便不方便。
　　脑袋里正一阵胡思乱想，自己已来到这小院跟前。他微微定了定神，正要走进去，却听吱呀一声，屋门已开，从里面走出个素衣女子来。余桐望过去，只见那人眉目沉静，容颜丽而不媚，竟还现出几分熟悉的英气。
　　一刹那，余桐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原来他的妹妹是这个样子。
　　年轻女子盯着他的脸，轻轻蹙了眉，好似还在揣测他的来历，余桐已是先开了口：“在下余桐。这位姑娘，你可识得……贺锦园么？”
　　“正是家兄。只是不巧……家兄恰好刚刚过世……这位大哥，你找他何事？”她说着，目光在他腰间宝剑上逡巡了一番。
　　余桐明白她的顾虑，忙道：“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锦园和我以前倒还有点交情，近日我听闻故人已去，深感悲伤遗憾。在下只是想过来凭吊一下好友，希望雨澜姑娘能够允我给他上柱香。”
　　“原来是哥哥在江湖上的朋友，大哥还请进来坐吧。”贺雨澜略一展颜，将余桐请进屋中。

　　掀开草帘，走进屋去，只见桌椅临窗，屋角堆了些许杂物。
　　“哥哥的牌位在里屋。”说着贺雨澜便将他领入屋内。
　　才一进去，余桐便瞥见左手边的小案几上摆着简陋的牌位，上面书写着熟悉的姓名。他禁不住心中翻腾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一时竟有些怔然了。
　　“余大哥，坐下喝点茶吧。”贺雨澜已端了茶水出来，拉了椅子，唤他坐下。
　　他一面应了，一面又上了香，拜了两拜，这才过去坐下端杯喝茶。
　　茶水还烫，余桐抿了两口，最终放下杯子，呆呆地看着水汽氤氲而生。他心中思量着要说些什么，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内容。平日自己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很少去安慰别人。若是能跟贺锦园换张嘴，或许现在就不会这么尴尬了。
　　贺雨澜见他心不在焉，便开口道：“我哥哥这些年在江湖上，承蒙您的照顾了。”
　　却见对方一个劲地摇头：“哪敢当，哪敢当。我和他……不是很熟。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贺雨澜闻言一笑，只道是余桐谦虚：“是么？哥哥向来不愿让我和他有牵扯，是以很少将我的名字告诉别人。只是几面之缘，大哥也能辛苦找到这里来。想来你和他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了。”
　　余桐低头呷了一口茶，苦笑道：“好友？姑娘太抬举我了。”
　　“哦？此话怎讲？”
　　“实话说，我和令兄并不熟悉。当年认识他也是因为佳人引见。我几次见到他时，他也多是和那位姑娘一起小聚同座。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情敌了。”说着，他不由苦笑，转着手中的茶杯，不再言语。
　　贺雨澜忍不住道：“那……现在那位姐姐呢？哥哥他……”
　　余桐猜到她想说什么，摇头道：“她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她……已经另嫁他人了。”顿了顿，他又道，“本来能够长相厮守的情侣就很少，更何况你哥哥当她……也只是朋友而已。她早就看开了。”
　　贺雨澜轻轻哦了一声，起身又为对面的人斟了一杯。窗外山风阵阵，低垂的枝头上有小花随风荡下，穿过窗子，飘落在几上、杯中。
　　余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山风清爽，姑娘选的这地方真是不错。”
　　“一个人住，自然要找个好地方。”贺雨澜笑笑，拈起桌上残瓣，轻轻地拿在掌中摆弄。
　　“一个人住啊……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贺雨澜道：“也不完全。哥哥他十五岁离家，我五年后也出去了。”
　　“那令尊他们……”
　　“家父去的早，家母在大哥离开两年后也走了。”
　　“这……实在是很抱歉。”
　　贺雨澜摇摇头：“没有关系。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看开。”
　　“姑娘你刚才不也说你后来也离开了么？姑娘孤身一人，却是出去到哪里呢？”他想到自己离家闯荡了这么多年，虽说是见识了不少盛世繁华，但从来只觉行路艰难。如此一个弱女子，出门远行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说出来大哥你可别笑话我，”贺雨澜微微一顿，“要说我的想法有时比我哥哥还要荒谬。他只是爱耍剑，我却是希望能学点仙术玩玩。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外面寻仙求道。”
　　余桐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杯子举在半空中也忘了往嘴边递：“哦？！那你最后学到了么？”
　　贺雨澜微笑道：“学倒是学了点。不过都是些皮毛。”
　　余桐大为好奇，自小都觉得仙术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只是耳闻过几个仙术门派，未曾见过真正有人用过。那些传说中的修仙术士，传说隐匿在不知名的深山里，或是住在云间殿宇中，从不过问人间俗事。虽然甚想让对方现上两手，但一是两人不熟，请求太过突兀。二是现在锦园过世不久，怕是对方也没有这个心情。
　　余桐强自按捺住心中好奇，又转了话题：“锦园就这样走了，实在是可惜。虽说我和锦园交情不深，但也十分佩服他的为人。你哥哥行事光明磊落，对人也热心，加上武艺高强，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和可靠的伙伴。”
　　贺雨澜闻言也是一恍惚，听到对方对兄长的赞美，心中一暖，也就不再拘谨，絮絮地说起一些往事来：“唉，哥哥从小就喜欢这些舞刀舞剑的。小时候他老是羡慕隔壁家的伯伯耍剑耍的漂亮，只是求了许多次，人家都不肯教他……”说到这里，她竟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微微一笑，“可他倔得很，人家不教，他便一声不吭地跑出几十里外，去找别人学剑学了三个月。那一阵子我娘都快急疯了。”
　　“哦？”余桐微微一怔，想起另一人口中的贺锦园，也是个倔脾气的家伙。那个人，也是这般笑着对自己讲起那些琐碎往事……
　　如今，那些灯下细语、旧日情怀，她又讲给谁听呢？
　　又听贺雨澜道：“后来娘就不让他随便跑出去啦……但家里只有娘一个人维持不了生计，哥哥总还是带着我出去卖点小东西。他也不知是和谁学的手艺，能做很多花巧的玩意。春天的时候，他还会扎风筝拿出去卖，也能挣上不少银两。那时候，我们两个经常拿零头买糖吃。”
　　“原来这样……原来她那些小东西都是他送的。”余桐想起那些妆镜旁的草蚂蚱、小灯笼……而自己，连朵花也没送过。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这般想着，只觉入了喉的茶水也是冰凉的了。
　　贺雨澜见他神情暗淡，忍不住道：“其实，哥哥他从不会刻意送给哪个女孩子那些东西，以前和他一起玩的小孩，只要喜欢，哥哥他都会从卖的东西里拿出一些给他们的。”
　　余桐不置可否的笑笑。是的，贺锦园在她面前从不刻意做什么讨好的事……但这就是自己与他的差距……同是江湖上出生入死的侠客，自己自信武艺也不曾比他差到哪里去，但贺锦园往人前一站，总是夺目耀眼，而自己则是泯然众人。他那从容乐观的态度、戏谑精辟的言论、雷厉风行的手段，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身边的人。只说那江湖中的女侠客，虽然未必个个都心许于他，但至少并不反感。每次小聚见到他，都能听他聊起新结交的兄弟朋友。那些人中，自然不乏无名小卒，但那些江湖上闻名已久的前辈高人，也不在少数。
　　只是，他又想，即使是贺锦园，有那样许多的朋友兄弟互相照应，但常年身在江湖，也终究难得安稳生活。这次他病重而逝，也是因为新伤引发旧疾，一时不能好好休养。想想自己朋友又少，过得也是冷清生活，却不知何日一个不慎死在别人刀下，那时又有哪个肯收了自己尸骨、立了牌位上香呢？
　　贺雨澜这时道：“对了……适才提到仙术，我到还想起一件事。别人送过来的一些哥哥的遗物里，有些东西……却像是仙家用的。你可知他是否与仙人有来往？”
　　“哦？”余桐有些疑惑道，“我倒从没听他说过……不过姑娘你可以先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或许有哪个他认识的侠客也确实会些仙术。”
　　“好。”她回里屋拿出一个丝巾，抖开了，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纸鹤。
　　“这……”他看到那丝巾，有些变了脸色。
　　贺雨澜道：“余大哥可想起什么么？”
　　余桐攒紧了丝巾：“这东西……是刚才我说的那位姑娘的……我初次见到锦园时，她送给他包扎伤口的……”他指着丝巾上暗淡的痕迹，“这是血迹。应该不会错了。”
　　贺雨澜好奇道：“包扎伤口……？你能讲讲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么？”
　　余桐沉吟道：“具体也不大清楚。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接过丝巾了。”其实，他后来也问过之前的事情，要说过程，也知道的挺清楚的，只是实在不想提那次了。他摇摇头，想要摆脱那段记忆，然而，愈是挣扎逃避，那晚的情形愈是清晰……
　　那时，因为听说她已有约而甚为气恼的自己，不顾旁人的阻拦冲进屋内，刚进门就撞见她为年轻男子包扎手臂的场景。灯烛摇曳之下，薄纱彩裙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丝巾打了个结。而那对面的年轻人则抬头看了过来，倒是坦然从容的模样。灯影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俊的脸廓。而那双沉静的眸子，在烛光投射下泛起清澈的光辉。
　　那一刻，他内心中升起一种绝望的感觉，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虽则后来也被两人客气地请进屋内一同聊天，他却觉得坐立不安，只是勉强地笑着附和。在聊天中，才知道适才有人找她的麻烦，是贺锦园替她解了围，只是打斗之中不小心受了点伤。他闻言顿生嫉妒，只觉如此机会竟然被别人抢了去。
　　贺锦园后来听她称赞了几句他的武艺，便主动邀请他一起去溪山门走一趟。那门派作恶多端，刚被贺锦园抓住把柄。溪山门他并不熟悉，原本不愿同去的，只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她也非常希望自己答应下来，于是他只好点头了。
　　溪山门人不多，只有三个。但这三人都是难缠的高手。他与贺锦园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制服他们。但贺锦园也并未叫上其他人，那一阵子江湖上不太平静，他朋友凑巧都有些麻烦事要办。不过那时他只道是对方要试探自己的武功，才故意把他叫上。他又怎能在对方面前示弱呢？二对三，虽然险了点，但也并非没有胜算。
　　那一架，他真是拼尽了全力。只因他既不愿意和贺锦园合作，武艺也不及溪山门的高手，打起来比平时更是艰难。许多次若非贺锦园照应，他恐怕早就丧命了。
　　那一战之后，他才对贺锦园有些改观。后来和贺锦园也还合作过两次，他渐渐觉得自己对对方品性的怀疑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我猜这丝巾本和那纸鹤不是在一起的。或许只是哥哥随手将其放在了一块儿。”贺雨澜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此话怎说？”余桐对她肯定的态度感到讶异。
　　贺雨澜沉吟道：“怎么说呢……只因这纸鹤让我想起了一个门派，”她拨开纸鹤下垂的两翼，里面有一个淡淡的红枫印记，“也曾听我师父提起过它，是个剑仙门派，只收男弟子，不收女弟子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表示对这纸鹤和红枫毫无印象。
　　贺雨澜淡淡笑了笑：“没关系，它的出现也让我很吃惊。余大哥不知道反倒是很正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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