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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七!你是净坛使者的后代呀!
猪七是一只特别的猪,当然,只是在它看来是特别的,在别猪眼里,就是有些怪异的,连它们的主人——一个结实粗壮的庄稼人和他那脸上腰上堆满了肉的媳妇儿也是对猪七束手无策的。
“猪七,猪七,快来,有好吃的。”那媳妇儿提着桶,舀了一大勺煮烂的糊糊倒进给猪七开小灶的食槽里,里头有剁碎的内脏,白菜帮子和高粱米,那香味儿闻得正在午睡的猪们蠢蠢欲动,伸长鼻子嗅着味儿。
但猪七不一样,猪七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过去,嗅上一嗅,便没了兴致,重又回到自己湿乎乎臭烘烘的角落里半眯着眼打盹儿。
那媳妇儿气道:“蠢猪!迟早给宰了!”说罢,便把一桶吃食全倒给了在一旁观望的猪们,一阵哄抢拥挤的“哔叽哔叽”声听得媳妇儿火气渐渐消了,望着全然不理睬她的猪七,叹了口气,迈着小碎步走了。
猪七不愿去抢,一是觉得不文雅,有失身份,二是对那些糊里糊涂的吃食着实提不起兴趣。
九妹常为猪七的这些想法不解,但她也是别猪里唯一一只觉得猪七大约真是一只非同一般的猪,对他总是崇拜关切着的。
猪七也愿意和九妹聊天,因为除了九妹,没有猪愿意和这只不爱吃碎肉内脏、白菜帮子和高粱米的猪交流的。无论如何被孤立,猪七总是保持着一只特别的猪特有的操守和极具艺术感的精神品质。
在不和九妹聊天,不打盹儿的时候,猪七爱欣赏美景,但它不确定那是不是美景,它觉得那景和胡萝卜甜米浆一样好看,一样地让它感到心旷神怡,那就够了。那是一株长在栅栏外靠着黑黝黝脏兮兮墙洞的花,猪七不知道它在那里的具体时间,只记得,它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
雪白的颜色,瘦瘦小小的花瓣温柔地在和风中轻扬。猪七是喜欢它的罢,偶尔能闻到它的味道,只一缕,细微的几乎像尘灰似的转瞬即散的,猪七只能尽量地伸长鼻子捕捉到这纤细娇弱的味道,淡淡的香,俏皮地挠着它沉静安稳的心,有时也会荡出一道波澜。
猪七爱吃胡萝卜,爱喝甜米浆,每次饭点,猪七总会等别猪哄抢完,再走上去,挑出一粒粒的胡萝卜碎,再汲上些水桶里的甜米浆,一餐饭就算完了,有时没吃饱,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时,九妹便凑上来,悄悄领猪七到自己的地盘儿,用爪子从稻草堆里扒出一些胡萝卜碎,猪七嫌脏,但一想到九妹的好意,不忍婉拒,便囫囵吞下了,泥灰太多的,他便会问:“九妹,你不吃?”
九妹直摇头,傻呵呵地笑:“我不爱吃胡萝卜碎,专给你留的。”猪七这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将就着扒拉扒拉土咽下去。
因为爱吃胡萝卜,猪七不长膘,那媳妇儿和庄稼汉为这事儿长点了小油灯彻夜商量对策,为猪七特地烹制了各式各样的增膘餐,但猪七只嗅嗅,有胡萝卜碎的便一粒粒挑出来,不厌其烦地挑拣着,看得那媳妇儿着急得想扒开它嘴给它塞进去。有几回确乎是那么做了,猪七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把那些恶心的汤水灌进胃里,等人一走,猪七胃里一阵痉挛,又都给吐了出来。
还有回他们想了新的法子。猪七给关到了小黑屋,不见天日,见不到那美景,也见不到九妹,猪七有些慌了,在小黑屋里徘徊着,碰了几回壁,鼻子生疼,也就安静地趴在角落里,攫取些安全感。它做了个梦,梦里有漫天的白色花瓣,飘飞着,当中还有个姑娘,发丝慵懒地散着,白色的纱衫,披帛垂着,在云间悠悠地晃。她和花瓣一样,在空中摇曳飘荡,缓缓地下沉,霞光映着她的脸,却总是给光晕模糊了,猪七下意识地想去接住那姑娘,举起手,竟是两只猪蹄......
猪七抽搐了几下,满身大汗地醒来,四周空洞洞的,寂静的漆黑似乎渗到了猪七坚实的表皮里,有种悠长的凄怆,猪七哀嚎着,悲痛着,一束光突然透了进来,那亮光的地方伸进来一只粗大的手,重重地扔下一盆约莫是汤水的东西,猪七正想冲过去,“啪——”的一声,那束光便被挡在了墙外。
猪七怅然地又趴下了,那汤水的味道令它恶心,没有胡萝卜,没有甜米浆,碎肉内脏的腐臭味儿让它几乎反胃。猪七就这么一直趴着,半眯着眼,不知过了多久,胃里空荡荡的,仿佛在空中飘着,透了些凉风进来,和那雪白的花瓣一道,轻飘飘的。忽然,一道刺眼的光直射着它的双目,不多会儿,猪七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它睁大眼,九妹,猪五,猪六,猪九都在仰视着它,猪七笑了。
“嘭——”猪七被那媳妇儿摔到了稻草垛上,无力地滚到角落里,那媳妇儿浑厚的抱怨声隐隐约约穿过它的耳朵:“让你不要饿它,不要......这下......什么都没吃,一点膘都没了......”
猪七醒来时,九妹蹲在一旁,满眼泪痕,面前还有一碟切得细碎的胡萝卜和一碗温热的甜米浆。猪七吃过饭,精神回了一点,那朵墙洞边的花,还在顾盼生姿,只是好像更瘦了些,像是一阵风都可以把它连根拔起。
九妹哭道:“七哥,你这是为了什么呢?吃一些肉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跟主人犟着呢。”
猪七第一次见女孩子哭,有点手足无措,只得低低地道:“因为我是净坛使者的后代。”
九妹擦干泪,怔怔地望着它,眼角亮晶晶的。猪七的思绪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又像是很近,就在昨天似的。
那是猪二还没有成为那庄稼人的红烧肉的时候,猪二是猪七的爹,猪二长得敦实肥腻,走路时肉像波涛似的,一浪浪地上下前后起伏着。庄稼人和那媳妇儿每每看了猪二就要笑,时常给它开小灶,猪二只猪七这一个儿子,便总给他留些好肉好饭,猪七总不领情,依旧拣着胡萝卜丁吃,猪二怨道:“猪七呀猪七,你呀,真是头蠢猪!”
猪七不睬它,喝口甜米浆“吧唧吧唧”嘴,心满意足地很。这些时日,那媳妇儿来猪圈的日子似乎勤了,每每来都要给猪二些吃食,还拍拍猪二波浪般的肉,才快活地走了。那庄稼人的屋里屋外都挂了一些红纸条,他们也穿上了大红袄子,不时还有零零落落的鞭炮声传来,这阵子,猪二食欲不振,每日都蔫头耷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猪七也隐隐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心头慌得很。
那晚,月光被栅栏切成一道道地落在猪二和猪七身上,别猪的呼噜声嚷得猪七失眠了,它烦闷地睁眼,吓了一跳,猪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乎乎的墙,那目光,透着近乎绝望的悲哀,那些恼人的呼噜声此刻竟是愈发显出死一般寂静的腔调。猪七感到害怕,佯装睡着,又合上了眼。
“儿子,怎么还没睡?”猪二的声音听着莫名苍老了许多。
儿子这个称呼猪七觉得陌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他记事起便被唤作“猪七”,因是这个家里的第七头猪。
“儿子?”猪二又轻唤了一声。
“我睡着了。”猪七眼也不抬地说。
“那你怎不打呼噜?”猪二说。
猪七无奈地仰起头,道:“何事?”
猪二喘了喘,凝视着眼前似乎总也不尽的空洞,扇了两下耳朵,想尽力站起来,但它太胖了,努力尝试了数次,身子跨塌下来,垂坠的肉在猪七身上弹了两下,便只卷起了些草末末,那一对红里透白的大耳朵又服帖地贴着圆胖的脸颊,无疾而终了。
猪二说:“无事,你睡去罢。”
猪二闭上了眼,猪七也闭了眼,冰湿寒怆的夜里,两只猪凄苦畏惧的心脏在空洞中惊颤着。
翌日,磨得铄铄的大刀拍在了案板上,猪二被五花大绑地倒吊在木竿上,昏花暗淡的眼里是幽深绝望的乞怜。爆竹“噼里啪啦”地在它身旁炸开,红色的碎屑溅到了猪二白里透红的猪皮上,猪二摆摆耳朵,竭力地想蹭掉,却又溅上新的碎屑。那庄稼人和媳妇儿笑得合不拢嘴,小孩们儿蹦跳着去逗弄它。猪七静静地看着猪二,猪二也看着它,别猪们挤拢在一块儿懒洋洋地趴着,对这样的情景它们已经淡漠地提不起心肝了,除了九妹,紧靠着猪七,不说话。
那炳闪着寒光的刀落下时,九妹闭着眼睛不敢看,只猪七眼睁睁地看着,突然,一声震天的长啸划破长空而去,吓得那庄稼人手一抖,刀“哐当”落在地上,血汩汩地流,猪二的头滚了一转,正对着猪七,一滴浑浊的泪在猪二黏糊汗腻的眼角挂着,猪七伸长蹄子想替它拭去,腿根却卡在了栏杆里。
猪二的那声长啸是猪的语言,只有猪能懂。猪七时时把那句话记在心头——猪七!你是净坛使者的后代呀!那是猪二死前最后一刻钟的灵光,便吼了出来,听猪大说,猪死前总会忆起些事情的,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猪七不知净坛使者是何方神圣,但既然是爹临终前的神识闪现,想必是个厉害人物罢。那媳妇儿又提了些饭食过来,睡着的猪们登时醒了,拥挤在食槽前哄抢,“窸窸窣窣”地嗦着碎肠子。
猪七哭了,这是猪七记事来第一次流泪,忘了去拣胡萝卜丁,也忘了喝甜米浆,它只无声地任由泪水濡湿了身下的干草垛。
那散不去的碎肠子味儿,悠悠地在鼻尖打转,亲切又恶心。
从那以后,猪七更坚定了不吃碎肉内脏,白菜帮子,高粱米的决心,它是净坛使者的后代,高贵的,不可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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