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向上

　　金门街位于P市最大的城中村。
　　在这里，随处可见脏乱差的出租屋。防盗窗和树干之间拉根绳子，晒上红裤衩是最常规的景色。
　　奇葩万象中，唯独有户人家的门口一年到头都干干净净，春节会贴烫金字的春联，清明时分还会在门框挂上艾草。
　　左邻右舍都知道这是一楼的租户做的。

　　-

　　夏日绵长，白花花的烈日能把人晒化。
　　李大妈早早起来洗衣服，省得太阳出来热得不想动。
　　隔壁传来开门声，李大妈笑呵呵地说：“哟，清禾，起这么早呢？”
　　郁清禾点点头，她水粉色的短袖外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
　　郁清禾跨上自行车，冲着李大妈摆手，“阿姨再见。”
　　自行车车漆掉了一大半，车把手锈迹斑斑，上路后除了车铃不响，其他地方都响。
　　郁清禾背脊挺直，脖颈修长，即便是骑自行车也比别人骑得好看些。
　　李大妈拉长脖子看着，挥了两下沾满泡沫的手，“欸，再见。”
　　小女孩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迎着夏日早晨的风，郁清禾渐渐加快踩踏板的频率，她快迟到了。
　　果真，她到鲜奶部时，只有她负责的那两箱牛奶还没有被领走。
　　她停稳车快步去找负责人，签了字，把牛奶搬上自行车。
　　负责人是个壮实的中年妇女，常年早起经营这家鲜奶部让她的脾气异常火爆，她习惯一有不称心就骂人。郁清禾迟到，做事还慢吞吞的，负责人却没有骂她。不是负责人不骂她，而是一但她开始骂人，郁清禾就低着头，木讷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发呆，不反驳也不认错。
　　这让喜欢在骂人这件事上找互动的负责人毫无满足感。

　　“昨晚干什么去了？今天来这么晚？”不骂人，但是阴阳怪气的话还是要说的。
　　“太热了。没睡着。”郁清禾跨上自行车。
　　“舍不得开空调？”
　　“我家没有空调。”
　　啧，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负责人挥挥手，“走吧走吧。马上月底发工资了。”

　　载了两箱牛奶的自行车没那么好把握，郁清禾骑得小心翼翼。
　　预定鲜奶的家庭遍布大街小巷，郁清禾领到她的派送表后制定了一条最佳路线。
　　本来按照路线，她可以省不少时间。但是一周前，这条路线最核心的路段聚集了一群卖菜的。好好的一条路，一到早上到处是菜篮子和慢悠悠的买菜人，自行车七拐八拐绕十八个弯才能通过。

　　太阳升起时，郁清禾的牛奶箱已经空了大半。
　　郁清禾空出一只手擦汗。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滚过来几个秋葵。
　　郁清禾眼疾手快，紧急调动方向盘，躲了过去。
　　车身剧烈的晃动，箱子里的玻璃牛奶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郁清禾赶紧下车，见瓶子完好无损才放心。
　　她拿出防晒服。
　　那几只秋葵的主人跳出来，“姑娘你把我菜给压坏了啊。”
　　地上的秋葵已经扁了，秋葵籽都爆裂了。
　　郁清禾继续穿防晒服，“不是我压的。”
　　“就你一个人骑自行车，怎么不是你？赔钱，十块钱一斤！算你五块！”
　　郁清禾拉好拉链，上车欲走。
　　那人却拉住她的车，不让。
　　“如果是自行车压的，只会有一道压痕，不会全爆开，你懂吗？”
　　那人懵了一下，更加蛮横了，“不想赔钱是吧，那我砸了你的车。”
　　郁清禾深吸一口气，尝试再理论。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老板，好像是我踩的。鞋底都湿了。”
　　那人哑声了一瞬，转而气焰又上来了，“你踩的你赔钱，五块！一分不能少。”
　　修长的手指从浅蓝色的牛仔裤口袋掏出几张纸币，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没有五块的。
　　他漫不经心，二十的纸币掉地上了都没有发现。
　　反倒是秋葵的主人抢着捡了起来，捏在手里。
　　他看见了，懒懒地又把纸币塞了回去，对那秋葵老板说：“哦，不用找了。”

　　这人是冤大头吗？
　　郁清禾骑上车离开。

　　最后一瓶是翠园小区一栋一单元101的高钙奶。
　　这么多地址里，这是唯一一户一楼的，免了郁清禾的爬楼之苦。

　　郁清禾打开101室的牛奶盒，她昨天送来的高钙奶原封不动地在盒子里呆着。
　　这么三四十度的夏天，应该已经坏了。
　　一瓶高钙奶五块钱，郁清禾攥着牛奶瓶抿着嘴唇，今天遇到的都是浪费鬼？
　　身边响起低低的声音：“找谁？”
　　郁清禾转身。
　　白T恤，浅蓝色牛仔裤，修长的手指插在腰上，是那个冤大头。
　　冤大头的眼睛深邃得像幽潭，尖脸冷目，很像郁清禾喜欢的动画人物。
　　郁清禾胸口的小鹿忽然开始乱撞。

　　郁清禾看他的同时，冤大头也在盯着郁清禾。
　　郁清禾退后两步，想拉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后脑勺却磕到了墙上的牛奶盒。
　　她轻轻哎哟了一声。
　　冤大头把她从角落里拉出来，重复刚才的话，“找谁？”
　　“我是送牛奶的。”郁清禾把两瓶奶一齐递给他。
　　男生上下打量了一下郁清禾，抽走瓶身还有水珠的那瓶。
　　郁清禾收回手，离开。
　　“等一下。”
　　郁清禾停下脚步。
　　男生扭开盖子，咕咚咕咚几声，喉结动几下，一分钟不到，空瓶塞回了郁清禾手里，“好了。”
　　郁清禾抓着瓶子，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他：“有一瓶已经坏了。”
　　男生挑眉，朝郁清禾走了一步，“你在责怪我？”
　　他进她退，她一脚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男生啧一声，大手迅捷地捞住郁清禾的小腰，往安全的地方带。
　　“你不能小心点？”
　　郁清禾推开他的手，或者说从他怀里出来，“我的意思是，浪费不好。”

　　男生皱着眉头说：“你不是被人碰瓷还能淡定的穿防晒服吗？紧张什么？”
　　郁清禾小脸染上红云，“没紧张。”

　　男生不甚在意，他靠回墙上，“我弄丢了这盒子的钥匙。并不是你说的浪费。”
　　郁清禾取出自己的通用钥匙，“这给你。我还有很多。”
　　男生接过钥匙。
　　“我走了。再见。”

　　男生把玩了一下钥匙，突然说：“回来。”
　　郁清禾慢慢地回头，“还有事？”
　　“你，童工吧？”

　　郁清禾低下头，“已经年满十六了。放暑假做兼职。”
　　“高中生？”
　　“嗯。开学就高二了。”
　　“那有点矮啊。”
　　郁清禾脸上的红突然爆开，一直蔓延到耳尖，她看着鞋面，嗫嚅着：“是你太高了吧。”
　　头顶传来闷闷的一声笑。
　　“你们学校不用补课？”
　　郁清禾摇摇头，她在一所普高念书，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学生不逃课老师已经哦弥陀佛了，哪里还有什么补课？
　　“哪所学校？”
　　郁清禾轻轻地说：“我该走了。”

　　-

　　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星期，这天是郁清禾的妈妈何阳的休息日。
　　郁清禾推着自行车回家，客厅坐了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那男人仅剩的几缕头发留得很长，企图盖在光明顶的地方掩盖秃顶的事实。

　　郁清禾停好自行车，冲着秃顶的男人笑了笑，转而问何阳：“妈妈，这是谁？”
　　何阳拉着郁清禾在自己身边坐下，“你可回来了。这位是九中的教务处主任。找你的。”
　　九中？不就是翠园小区附近的高中吗？
　　她送牛奶的时候经常路过。
　　那是新建的一所高中，教学楼和校园都是崭新的，校门口还有竖着三杆旗。比郁清禾在读的高中气派多了。
　　“请问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呢？”
　　郁清禾从主任的官腔官调里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郁清禾的成绩在她所读高中鹤立鸡群，在全市统一的期末考试中也排名前列。
　　这引起了新建校，没有教学名声和优质生源，却有评比压力的九中教务组的注意。他们最终向郁清禾伸出橄榄枝，邀请郁清禾去九中念书。

　　郁清禾沉思片刻，“我不是本市户口，也交不起借读费。”
　　“这刚才也跟你妈妈讲过了，借读费我们免了，你们只需要交学费和杂费。”
　　她明白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问：“为什么？我需要答应什么附加条件么？”
　　主任嘿嘿两声，“我从你原来的学校了解到，你想学文科是吧？如果接受我们的条件，你必须学理科。”
　　郁清禾点头。主任以为她答应了。她下一句却是，“谢谢您来。我们考虑一下。考虑好联系您，可以吗？”
　　主任嘿嘿一笑，不错，小妮子还学会掌握主动权了。
　　主任留下了手机号后离开了。

　　何阳在厨房做午饭。
　　菜炒得很香，何阳也热得汗流浃背。
　　没多久一菜一汤就上桌了。
　　母女俩相顾无言地吃着。

　　吃到最后，何阳埋头说：“九中比你现在的学校好吧？”
　　“好多了。”
　　“你爸要是还在，肯定希望你能在好学校读书的。”
　　郁清禾笑，“我再想想。”
　　“别担心钱。”
　　“不是。我只是在考虑文理科的事。”

　　郁清禾文理成绩都很好，读文读理都一样。她考虑的就是钱的问题。
　　九中教学质量比她现在的高中好得多，学杂费肯定也比现在多。
　　一旦去九中念书，她们母女的生活势必更清苦。
　　或许，以她的成绩，在普通高中也能考上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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