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冠

　　小时候，母亲带她离开温莱的皇宫。父亲来送她们，他沉默地走着，极其缓慢。那一次出行，父亲身边破天荒的没有任何随从和士兵。他们像一家三口那样，父亲背着她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回过头来催促他们。

　　这样的情景她在花匠一家身上看到过。

　　这样一直到了温莱的边境。

　　父亲把她从背上放下来，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把她的手放到母亲手里。记得那时他对她和母亲说了很多话，几乎都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对妻女说的话。那时她只当母亲要带她出去玩，看到了父亲的沉默与母亲眼里闪过的悲伤表情，她以为是离别的缘故。

　　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还欢快的与父亲道别。

　　他们伫立很久，母亲望着父亲，眼里有不舍，却一直没有说话。她不解，偷偷拉扯母亲的裙子，示意她快走。她为这次难得的出行感到欢愉。母亲不动，他们仍然像雕塑一般伫立着，望着对方。
　　最后还是父亲开了口：“走吧。”
　　母亲终于拉着她离开。她们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看父亲，他还站在那里望着她们，无能为力。最后他忍不住跑过来。半晌，才艰难的对母亲说：“好好照顾自己和洁妮。走吧，走吧。”他最后一次亲吻了洁妮的头发。
　　她们转身继续前行。她觉得母亲似乎有话要说，但直到最后，她们渐行渐远，母亲都没有言语。她回过头对着父亲不断挥手，直到看不见为止。

　　那一次，她觉得母亲是不开心的。她问母亲缘由，母亲却告诉她自己很快乐。那时她七岁。

　　她离开了父亲整整九年。久到她几乎忘记了父亲的模样。

　　后来母亲去世。西蒙出现。父亲找到她。

　　她终于回到了温莱。

　　洁妮十七岁了。她曾经对父亲提起母亲的死，那个已经步入中年不再年轻的克莱尔国王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还是在私下里看到了微红的眼眶。

　　结婚之前的每个少女对于父母之间的感情都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爱情的憧憬。可西蒙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经历了一些事后会逐渐趋于成熟，就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就像母亲。年长后愈发沉默，不喜欢说话。

　　但这个世界上，至少是卡玛利拉大陆的女人们，能让下至豆蔻少女，上至七八十的老太婆都永远充满活力的，只有一点。

　　对爱情的向往。
　　反正是那谁谁谁，写了许多换汤不换药的罗曼史，荼毒了广大妇女。

　　想象空间无限广大的公主梦：月朗风清的夜晚，面貌英俊的王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吻醒梦中的自己，一起在花园跳舞，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忠贞的骑士持剑前来救被巨龙抓走的公主，经过一番艰苦凶险的恶战，巨龙终于被杀死，骑士迎娶了美丽的公主，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洁妮想敲开童话作家们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豆渣！

　　其实她本来不是这样想的。
　　但那西蒙教育她，
　　少女们的幻想是青春期的萌动，生理上的冲动！我们要克制冲动，找回理智！

　　洁妮说，想要嫁给面容英俊，手指漂亮的男子。
　　西蒙说，男人的手还不如猪蹄，猪蹄能当饭吃，男人的手能当饭吃吗？
　　洁妮无语。

　　洁妮故意在花园里丢了颗水晶球，呼唤：王子们来捡球吧！
　　西蒙路过，捡球的是青蛙。
　　洁妮翻白眼。

　　洁妮问，世界上有天使吗？
　　西蒙回答，那是鸟人！
　　洁妮踢他一脚。

　　洁妮看着远处骑着白马的人，大声呼喊：对面的王子看过来！！
　　西蒙从她背后钻出来，有可能是唐僧啊！
　　洁妮怒视他，你丫跟我作对？！
　　某男不知死活，我要还你一个光明纯洁的世界嘛！
　　洁妮暴走！

　　直到后来她也做了母亲，她才知道，现实中的王子真的不完美的，她就遇到过一个。曾经热烈期盼过的人，也不一定要永远在一起。王子们最最给不起的就是女子的幸福。可那时的她依旧会快乐。
　　年少时的有些爱情，就像穿了不合脚的高跟鞋，但只要它漂亮。她就会坚持穿下去。执意的倔强。

　　洁妮把头探出窗外。
　　下面是温莱的皇家大院，只有卡玛利拉大陆的皇室贵族和显贵才有资格进来参加聚会。那些人戴着世间最美丽的珠宝，说着世上最虚伪的话，戴着最虚假的面具。他们进来了，递上邀请卡，把帽子和外套交给侍者。寻找各自的圈子，开始攀谈。今夜的宴会还没开始。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前庭走过，乐队奏响，大提琴和长笛的声音交织着飘荡在温莱明净的夜空。

　　洁妮把窗户关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到镜中的那张白皙的脸———圆润的脸蛋，褐色的大眼睛，鲜艳的红唇。是一张漂亮的，逐渐趋于成熟的脸。
　　她仔细的把褐色的直发高高盘在头上。拿起了自己的皇冠，水晶雕琢而成的皇冠上镶嵌了一颗大蓝宝石，内侧雕刻了她的姓氏———Clare。那是她身份的象征———温莱的克莱尔公主。她用发卡把皇冠固定好，脱下睡衣换上了宝蓝色礼服，穿上圆头皮鞋。今夜她要度过她的成人礼。

　　洁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八点的晚宴还有一个多钟头。她想去找西蒙。
　　她跨坐在阳台的栏杆上，下面是花园。她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后纵身从二楼跳下来，她落进花丛里。迅速爬起来，飞快越过花园，一路飞奔到一座塔楼门口。她敲了敲眼前的门。

　　“吱嘎”一声，门开了。洁妮走进去。门又“砰”地自己关上了。

　　洁妮顺着楼梯到了尽头的一间房。门半掩着，她一脚踹开门，进去后再用脚随意把门一勾，门就关上了。
　　一个矮小的身影背对着她忙碌着，鼓捣着一些玻璃器皿。他听到有人进来，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的意思，看都不看洁妮一眼。

　　“来了？”他问。
　　“恩。鞋呢？”洁妮在房间里张望。
　　“壁炉旁边。第三个抽屉。”

　　洁妮过去取出了一双黑色高跟鞋。这双鞋很漂亮：细细的带子，薄鞋底，大约十公分高的细鞋跟，面上镶了颗蓝钻和许多零星的碎钻，在灯光的润泽下闪耀诱人光泽。她心满意足的摸摸鞋子。
　　任何女人，只要一见到这类事物就会兴奋不已。

　　洁妮迫不及待穿上了它。她在房间里快活地穿梭。
　　“西蒙呐，魔法会生效吗？我能比尤莉斯跳的舞还好？”她无比兴奋，又来回几步。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这鞋穿着太不舒服了！她俯下身去拉拉鞋子，扭扭了脚。
　　背对着的那人似乎看见了她的举动，开口说道：“鞋穿不舒服就脱了，脚会痛。”
　　“决不！今晚我要和各国王储跳舞，听说还有法其特的特伦斯殿下呢，没了它可不行，何况它那么漂亮。”她来回打量脚上的鞋。
　　“你也知道跳舞是我的死穴麻。而且尤莉斯那女人什么优点没有，偏偏舞跳的不错。如今我也只好借助这双魔鞋喽！嘿嘿嘿！”她奸笑了两声，想象着尤莉斯那张欠扁的脸上极度扭曲抓狂的表情。

　　某人不屑地嗤了一声。

　　洁妮看着脚上的高跟鞋，眼里闪烁兴奋难耐而且邪恶的光芒，她用力地跺脚，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好象踩在了尤莉斯脸上一样。用西蒙的话来说，现在的洁妮，活像个女疯子，是个跟优雅，高贵一类的美好形容完全没关系的妖女！

　　窗台的猫似乎也受不了她的疯狂，撑起身子，喵了一声，无比幽怨地看着她。可某人根本没有接收到该猫的怨念，还在进行着她自我假想。可悲的某猫只好跳到衣柜上。

　　“嘎———”。地板终于不堪该女折磨，裂了。

　　洁妮心虚的朝主人的方向看了看。
　　还好，没发现。
　　她悄悄用脚把旁边的地毯挪了挪，遮住了裂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那个人突然转过身来。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红红的酒糟鼻，稀稀拉拉的金发，他那浅蓝色的眼睛暴凸起，他跳起来：
　　“洁妮！！还我地板！！”

　　呃，还是被发现了啊。

　　“呵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啊，你好聪明好神勇哦！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她谄媚地扑过去，想像往常一样抱住他的胳膊，却发现今天他有点矮，只得抱住他的脑袋。
　　“你真该庆幸，温莱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见过你的邋遢样子。”他挣脱她，“尤莉斯小姐都比你有教养。”
　　“尤莉斯？”她挑眉，满不在乎，“你一定没见过她边吃苹果边抠脚牙的样儿，那才叫邋遢呢！”
　　洁妮把鞋子脱下来，随手就扔在了沙发上，然后光着脚跑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西蒙的眉毛抽搐了一下。

　　心情变得万分欢畅。

　　她喝了口水，盘腿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歪着头，眼睛不安分地打量着西蒙，嘴巴里还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我说西蒙呐，不太好看呐。”
　　“什么不好看？”对方迷惑。
　　“这个形象啊！难道，”她突然把脸凑近，一脸狡黠“难道你老了就是这样？”
　　“哎呀！刚才出去了一下，忘了变回来了！”后者终于醒悟。
　　他跑到壁炉旁，打开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几瓶药水，他把它们倒进杯子里，轻轻摇晃。不久，药水混合成一杯红色的水。

　　他端着杯子走到窗边，正色道：“你也该有个公主的样子。”他喝下手中的药水，把杯子放在窗台上，“今天你也十七了。”
　　说话的时候，容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秀丽的金色直发披散在肩头，颜色极浅，在窗外的月光拂照下几乎成了银色，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但还是能看到那笔挺的鼻子，和鲜艳柔软的嘴唇。

　　洁妮正在翻看他的魔法书，她洁净的脸被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橘色灯光中，流露出温柔之色。
　　而他浅蓝色的眼眸静静的观望她。

　　难得的沉默。

　　她突然抬头，四目相对，她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你很漂亮，西蒙。”她赞叹。
　　“那么，迷住你了吗？”他靠在窗台边。
　　“恩。迷住了。”她诚恳的点头。
　　“那么———”他故意拖长声音，“你是爱上我了？”
　　他戏谑她。
　　“呵呵，那倒还没有。”她无比老实。
　　“哦？真失望啊！”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没有丝毫惋惜的神色。

　　他其实更想对她说是，今晚的你才更美。

　　他移开目光，望着远处夜色中灯火明亮，金碧辉煌的温莱王宫。

　　半晌。
　　“你终于长大了。”他望着苍茫夜色说。

　　她提起礼服的裙摆，在他身边几步。收敛起了所有玩劣的表情，她抬起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仰望他。眼神无暇，纯真的如同孩童。
　　他低下头看她。

　　“你在我身边已有九年。”她静静的说。

　　八岁时母亲重病去世，父亲不在身边，她慌了神，手足无措。而他突然出现，她几乎毫不犹豫的选择信任他。他把她养大，看着她成长。她从小与他亲厚。在失去父母亲的日子里，她只有他。她要他跟她回温莱，他竟同意了。她把他安置在废弃的塔楼里。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身边竟藏匿了这样一个男子。

　　但西蒙对她来说却一直是个谜。

　　除了他的名字和他魔法师的身份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会一直陪伴她。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她在长大，他却不曾老去。

　　她充满了困惑。
　　却从来也不开口问他。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她的。
　　洁妮对他充满了信任。
　　她一直在等他。

　　忽然脖子上一凉。男子为她戴上了一串项链。
　　她拈起项链上的那枚浅蓝色的宝石，它像极了他的眼睛。
　　“这是什么？”
　　“礼物。”
　　“送我的？”她手指转动着它，宝石在她的指尖茕茕闪光。她指了指沙发上的那双鞋子，“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那不一样。”
　　“为何？”她不解的望向他。
　　“高跟鞋是你想要的，而这个，”他指了指项链，“是我希望你想要的。”
　　他声音轻缓，目光如水。

　　洁妮把项链仔细收进衣领里。到沙发穿上高跟鞋，走到门口。
　　“今晚的宴会你不来吗？”她问他。

　　他点头。

　　“我的成人礼也不要来吗？”她再次看向他。
　　他还是点头。
　　然后把脸再次转向窗外的夜色。

　　洁妮离开了。

　　西蒙沉默听着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里逐渐减弱。他透过窗户望着她瘦削而高挑的身影走在塔楼通往花园的路上。那双鞋子似乎很不合脚，她把它脱下来，拎在手里奋力的甩着。

　　这一幕令他苦笑不得。

　　他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到了她遗留下圆头皮鞋。
　　她似乎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性格。
　　但很可爱。

　　西蒙无奈的走过去，把她的鞋放在了门口的地毯上。想了想，还是把它放进了衣柜。

　　再次走到窗边，他发现她竟还未离去。

　　洁妮站在离塔楼不远的地方。她看着他回出现的地方。
　　看到西蒙望着她，她欢快地冲他挥手，还学流氓吹起了口哨。想象着他诧异的表情，心满意足的转身跑开。

　　究竟是哪个混蛋谁教她的？！西蒙皱了眉头。

　　他观望她跑远的背影。
　　嘴角不由自主带了微笑。
　　一动不动，直到她消失了许久。他才离开窗边。

　　洁妮轻车熟路的翻上了阳台。她跨坐着把高跟鞋扔进房间。

　　“回来了？”一个声音问她。
　　“回来了。”她正低着头在想着怎样安全的把右脚跨回来。
　　“玩的还好吗？”那个声音继续问。
　　“嘿嘿，还行……怎么你……”她抬起头，愣了。
　　她的父亲，克莱尔国王同志从容地坐在她的床上，从容地微笑。
　　“哦呵呵……爸爸。”某女厚颜无耻地回敬了一个尴尬的笑脸。

　　洁妮浑身肌肉僵硬了，进退两难。

　　“不想下来？”克莱尔国王站起来。
　　洁妮立刻迅速抽回右脚，跳了下来。
　　“爸爸怎么来了？”她跑过去。
　　“不来怎么能看见你精彩的表演，没规矩！”国王拍她的头。
　　她撅嘴。
　　“爸爸找我有事儿？”她勾住父亲的肩膀，笑眯眯地看着他。
　　“晚宴快开始了，我来看看你准备好了没有。”他宠溺的拍拍她的手臂。

　　“那么———”她提起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尊敬的克莱尔陛下，您的女儿好看吗？”
　　她在他面前几步。
　　“很漂亮。”他说，“今天过后，你就真正的长大了。我很高兴。”
　　国王帮她正了正王冠。

　　他们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有人大声宣告国王公主驾到。

　　乐队立刻奏起温莱的国歌。当当当，当当当，叮叮叮，叮叮叮，噼里啪啦响，洁妮觉得自己进了炼钢厂。
　　水晶吊灯明晃晃的，看着下面卡玛利拉大陆上最有势力的贵族们。
　　洁妮扯了扯礼服的领口，挺直了腰板。她环视
　　国王克莱尔来拉起她的手大声宣布：“今天是我的女儿十七岁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我希望大家能够由衷地祝福她！”
　　洁妮看着下面一张张谄媚得跟老太监似的脸，尽量笑的端庄贤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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