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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铁柱正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之上,贪婪地啃着手中的大块烙饼。那已是家里最后的粮食。早上,他和爹出来时,爹用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盯着他,庄稼汉黑红黑红的脸上皱纹急速地增加。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从锅里拿出刚烙好的面饼,塞到他手里。那饼还热着,泛着油香,两面都烤得焦黄,捏在手里还感觉得到两面面粉的粗糙。
铁柱没弄明白,也没想去搞明白。那是没有必要的。此刻,他身上穿着过年时穿的衣服,不是用粗布,而是棉布做的,厚厚的,站在雪地里也不觉冷;可是爹往他身上套衣服的动作一点也不柔和,哪像娘在时,即使他在睡梦中,都能不把他吵醒而给他把衣服穿得妥妥帖帖!
铁柱歪着头,有点迷糊地想着娘的样子。
几年以前,铁柱偷听到同村大婶们的对话。他们说爹配不上娘,于是铁柱知道了,娘该算是很好看的。然后,隔壁大婶尖而高的声音响起,带着蔑视、讥讽和不赞成:“都有了几个月了,再不屈就点,哪里还有人要?”
铁柱不很懂她的话,于是手里仍然玩着泥巴,心下很静,也没有去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嗯……然后,娘怎样了呢?
铁柱想起他见娘的最后一面。娘躺在炕上,炕下烧着柴禾,窗户紧紧闭着。那么热。铁柱没有袜子,蹲在炕上就像一条被煎烤着的小鱼!滚滚的浓烟冒出来,又找不到出去的通道,便在屋子里盘旋,呛得铁柱直咳。可娘在那么热的地方还裹着一床棉被,却还冷得直打颤。她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脸上的肉都没了,显得那么小,仿佛只剩下了一双清明的眼!皮肤下面好像都是空的,于是狠狠地皱了起来,像同村的王老太太。她的呼吸很粗重,吸进了浓烟似乎也不觉得……
铁柱想起娘的样子,吓得大哭起来。他哭得上不来气,嘴里的饼也咽不下去,便从他张着的嘴中掉了出来。那块饼已被他嚼成了面糊,滚在雪地上,沾满了雪和泥沙。铁柱平日里极少吃到这样的饼,心里疼惜万分,从石头上跳下,踉跄几步,撮起那团面糊便往嘴里塞,也不管它还是不是吃得。
他已吃了不少饼,又没喝水,此时嘴里一阵发噎,怎么也咽不下口中食物。他向四周顾盼,想要找到水来喝。可是时节已过冬至,路旁但见苍松明雪,小溪早已结了冰。铁柱只得吞了几口口水,才咽下嘴里的饼。
铁柱刚爬上大石,耳边忽然传来笃笃马蹄声响,越行越近。铁柱抬起头,看着一匹青骢马如风而至,心里有点儿羡慕。马上乘客偶尔扬鞭,那马便一甩头,鬃毛扬起的样子也像一阵风!他身上的衣裳看起来不厚,却一点儿也没显出冷的样子。这样的衣服铁柱曾看见村里的张员外穿过。可张员外那么一个大肚子。这么好的衣服要他穿都漂亮不起来。这个人就不一样!铁柱想,虽然他们都是有钱人。这个人坐在马上,脊背挺拔如一株松树。
要是我也能骑上马,我就像他那样一挥鞭子,马儿就会跑起来,那么快——!
铁柱咧嘴笑了。
那马逐渐奔到他面前,马上人一提马缰,青骢马立即停下,一双大眼正对着他,还不安分地跺着前蹄,蹄下的雪便化作阵阵雪末随风而逝。
“小兄弟,”那人冲铁柱一笑,“我们家侯爷想跟你说几句话。”铁柱呆呆地望着他,疏淡的眉皱了起来,心里失望之极。“我们家侯爷”……怎么,这么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别人仆从的呢……
马上人伸手一指身后,铁柱才见到一辆马车缓缓行来。
那车是由三匹马拉着的。两侧各见一匹白马,白得胜过了路上的雪。马鬃在风中扬起,底端浓密,末梢却在风中飞扬,更显得潇洒无比,竟像是从天上走下来一般;中间的马却是殷红的,像一团火扑面而来。它一边走还一边打着响鼻儿,一见便知道性子极烈。
铁柱拉着马上人的衣袖,想问问这马是不是神龙变的。他听说过天上神龙到人间来变作马的故事。
那人却无暇理他,一挥马鞭便向马车迎了上去。他一直行到车窗边,才低声说了几句话,神态恭谨。然后,他折回来,把铁柱从石上抱下。
马车行到铁柱面前,马上车夫只拉了中间红马的马缰,三匹马竟一齐停下。铁柱看得惊奇,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车窗上的锦帘掀开,便有一个人把头伸出来。那人眉目清朗,神态宁静,唯有一对浓若墨描的眉给他增了八分英气。
铁柱透过车窗能看到车内的摆设。那种种东西都是他没见过的,也不知做什么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竟无法从上面移开。他是儿童心性,只看了那侯爷一眼,虽然觉得他好看,却无暇多看,眼睛滴溜溜地转向了其他东西。
侯爷见铁柱不多看他,竟像是很欢喜,对那马上人道:“於菟,你说得不错,这孩子确是长得机灵。”
他说得一口京片子,音节清脆跳脱,却又不失稳重,听来动人至极。见铁柱嘴边沾了泥沙,从身侧取出一方丝巾,为他擦净。
铁柱听他称赞自己,虽然心中欢喜,却见那方皎若白雪的丝巾被已染污,又是惋惜,又是害怕,红着脸垂下头,生怕被那侯爷责罚。他被於菟抱起来,此刻一低头,便看到侯爷颈上围着的白狐皮,软软的白色毛发轻拂着他的脸,看来倒像神仙中人。
侯爷见丝巾脏了,竟像是毫不在意,手似是随意一松,丝巾便随北风飘远。
铁柱怔怔地看着丝巾消失,听那侯爷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便随口回答:“爹带我出来,让我一个人玩,他去给我买糖吃……”
他声音清越柔软,却是一口乡下口音,音调粗俗,与侯爷所说像是两种话一般。
侯爷皱了皱眉,却更放柔了嗓音:“你娘也来了么?”
铁柱又想起娘的脸,不由又啜泣起来,却不敢哭出声:“他们说我娘已经埋了……”
他说完这话好像才明白过来娘怎么样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侯爷低下头想了想,对他展颜一笑:“莫哭。你爹是不回来的了,不如你跟我走吧。”
铁柱虽然未经世事,却也不傻,想着爹今天的举动,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止了泪,看着侯爷的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青歇——也就是铁柱,此时正坐在於菟的马上。
他仿佛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
他想着刚刚侯爷跟他说的话。
侯爷问他:“你叫什么?多大了?”
他想说“铁柱”,却觉得很难说出口。这在他们村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名字,自然也没人会笑话他。可是,在这么一个人面前……
最终,他只说:“我五岁,七月十五生的。”
“你没有名字?”
铁柱绯红了一张小脸,点了点头。
侯爷向四周望了望,看向路边一株枯树。
“现在已是冬日,百草不生……你是今天来的,便叫青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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