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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穿过黄金莲花的草原,
渡过七生七世的河岸,
迷途的旅人找寻着世外的天堂。
风吹朽了肌肤,
雪埋葬了身体,
只有我年轻又苍老的心,
依然盛放着初生时的芬芳。
阿力第一次看见那人的时候,草原上并没有风吹过,碧蓝如洗的晴空下,一片云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夕阳里。
刚过初秋,夏日塔拉上的哈日嘎纳花仍旧开得繁盛,细碎的花瓣连同那份勃勃的生命力一起骄傲地挺立着,在落日的余晖里流淌着金子般的光泽。
这片金色海洋的尽处,数条巍峨山脉兀自横立于天际,亘古的沉默如同亘古的守候,凝固在时光的洪荒之外,不曾老去。
阿力倚在一棵歪脖子沙枣边,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远方时,一抹与天地都不相同的色彩便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起初只是个小点,渐渐走近之后,他才看清楚,那应是个远道而来的旅人。
一人,一马,素衣如雪,褪尽繁华。
直待那人牵着马儿,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己面前,阿力方才抬起头,双手抱住胸,不出声地打量着他。
倒是白衣人微微一笑,向阿力拱手道,“小兄弟,请问此处离栖霞镇还有多远?”
阿力皱皱眉头,眯起眼睛瞧他,面上显出几分异色来。
白衣人见这少年一声不吭,又穿着夏服,只当他听不懂自己的话,便仍朝他笑了一笑,挥挥手继续往前行去。
刚走过十来步的距离,一个略显生硬的音调蓦地从身后传来,“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往前走。”
白衣人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就见那少年翻身跃上一根粗大的枝干,然后枕着手臂躺了下来。
“天要黑了,这里的枯税和屈勒很多,会吃人。”
阿力说了这一句,便转过脸去,不再理睬他了。
白衣人微一挑眉,料想他说的应是豺狼之类的猛兽,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些许,“多谢提醒。”
言罢,他抬头看了看前方隐约显现出来的峡谷,又拍拍身边那匹白马,随即没有一丝迟疑地走了下去。
“都布……”阿力摇摇头嘟哝了一句,索性闭上眼睡起觉来。
过不多久,他又一骨碌爬了起来,三两下蹿到树顶,却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阿力有些烦躁地抓抓头,一个纵身跳到地上,抬手打了个呼哨。片刻功夫,就见天边远远飞来一只白色的大鹰。
“勃尼!”
阿力扬起左臂挥了挥,那鹰清啸一声,收了翅膀俯冲而下,稳稳抓住了他臂上的皮套子。
“好勃尼!”少年抚了抚大鹰洁白的羽毛,指着西南方道,“去瞧瞧那个宋人!”
白鹰似是能听懂人言,当下又腾空而起,展开足有半人长的双翅扇了几下,便没入云端中去了。
阿力犹豫片刻,终是一跺脚,撒开腿飞快地跑了起来。
待追到那条曲折幽邃的峡谷中时,天已经黑得透了。
阿力攀上一处高石,四下张望了一番,便见前头山崖下隐隐透出些纷乱的火光来。带路的白鹰在山崖上空盘桓几圈,忽的直落了下去。
他心下一紧,几步跨到山崖边上,反手抽出系在腰间的短刀,纵身一跃,竟直接跳了下去。
这山崖极高,倘若直坠谷底,必得毙命。阿力屏住呼吸,足尖在几块凸出的石块上点了数下,身体下坠之势顿时一缓。他瞅准机会,将短刀狠狠插入石缝之中,顿时暴出一阵极尖锐的嗡鸣声来。那刀当真削石如泥,锋利无比,转瞬间便在陡峭的崖壁上划过一道深及数寸的刻痕。借着这刀锁石壁之力,阿力一路滑到了崖底。
许是这般的出场声势太过惊人,崖下原本呼声喝喝的众人一时竟皆呆住了,一齐抬头傻愣愣地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少年。
阿力虽然勇猛,到了最后终是力有不逮,一个趔趄失了平衡,眼见便要摔到碎石堆上,身侧忽然传来一股力道,直将他横着送出数丈,阿力趁势几个旋身,稳稳落在了地上。
“什么来头?道上的还是劫货的?”
怔愣片刻之后,一个长脸秃头的家伙踏前一步,恶狠狠地向他喝道,“识相的便快滚开,休要碍着你大爷做买卖!”
阿力没有说话,只自顾自地扫视着面前那数十个面目凶蛮、拿着马刀的大汉。他年纪虽小,眼神却冷厉得如同冬季肃杀的荒原,透着黑得发亮的光芒,叫人瞧着便心头一凛,忍不住泛起几分寒意来。
见他们有些惊疑地相互递着眼色,阿力不屑地弯弯嘴角,视线随即转到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你的功夫不错。”
白衣人微一挑眉,淡淡笑道,“你的身手也不赖。”
阿力“嘿”了一声,两步跨到他身边,指指马背上的一个长条形包袱,“你使刀?”
“不,我用剑。”白衣人看了看那包袱,眼中忽然多了一丝阿力看不懂的东西,像怀念又像怅惘。
少年有些遗憾地耸耸肩,“我还是更喜欢刀,比较霸气。”
白衣人让他逗乐了,笑吟吟地瞧着他,“这得看拿刀的人是谁了……有些人就算举着银光闪闪的宝刀,也像在砍柴切豆腐。”
阿力瞥了眼对面那群虚张声势的马贼,不由咧开嘴笑了,“的确像。”
这两位旁若无人的交谈彻底惹恼了那些猖狂惯了的马贼,为首的秃头咆哮一声,几十人举着大刀,一齐哇哇叫着扑了过来。
“一人一半。”阿力抬脚将地上一截枯木踢了出去,正砸在中间一个胖子身上。那胖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两边的马贼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被秃头首领怒气冲天地叫骂几句,只得硬着头皮又冲了上来。
阿力转头看那白衣人,“几招?”
白衣人露出个有些苦恼的表情,随即勾起嘴角,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阿力一挑眉,语气里多了丝怀疑,“真的?”
他微微撤开一步,摆出一个应战的姿势,认真道,“我要三招。”
言罢,阿力对着扑面而来的十余把大刀,竟然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
“小子,你找死!”
为首那人气势汹汹地当头砍来,谁知阿力稍一矮身便叫这一刀落了空。秃头使猛了力气,被他在膝弯处轻轻一踢,当下整个人往前栽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阿力劈手夺过后头一人的马刀,一个横扫,又将四五人斩翻在地。
这锐不可当的气势瞬间将剩下的人镇住了。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阿力纵身跃上一处山坡,大喝一声,举刀横劈,只一刀就将一棵两人粗的榛树砍倒。
他随手扔掉那把已经豁了口的马刀,深吸一口气,抱起巨木便砸了下去,底下的人顿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一个个都“唉哟唉哟”地叫唤起来。
阿力拍了拍手,转头看时,就见白衣人笑着向他点点头,“好俊的身手!”
再看他身后那十余名马贼,却都成了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显然皆被点了穴了。
阿力撇撇嘴,有些不服气地瞧着他,“点穴不算!”
白衣人走到他身边,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眼神一凛,伸手揽住阿力的肩头往后一仰,堪堪躲过几枚泛着蓝光的暗箭。
与此同时,就听得一声尖利的鸣叫,白影掠过,偷施暗器的秃头马贼随即滚倒在地惨叫起来。
仔细看处,才见他一只眼已经被白鹰啄瞎了,黑洞洞的眼眶里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染红半边脸庞,那样子说不出的骇人。
阿力哼了一声,抽出插在崖壁中的短刀,又踩住在地上翻滚嚎叫的秃头,一刀斩断他套着暗器机关的右手,冷然道,“留你一只眼一条手,以后你铁爪秃狼就改名叫残臂瞎狼罢。”
他将被点穴的马贼们一个个踢出去,厉声喝道,“快滚!”
待那些马贼连滚带爬地拖着同伴们离去之后,阿力转过身,却见白衣人单膝跪在倒地抽搐的白马旁,神色怆然地抚着马儿的鬃毛——适才那秃头发射的暗箭,正有一枚射在马颈之中,箭头上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此刻这马儿已经奄奄一息了。
阿力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短刀在手中晃了一晃,随即干脆利落地割断了白马的动脉。
他抬起右手按在心口,低下头喃喃念诵了几句,而后方才转脸看向白衣人,一字一句道,“与其看着它在痛苦中挣扎,不如安静地迎接死亡。”
少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一双幽黑如墨的眼瞳里映着皎洁月华,极亮,亦极清澈。
白衣人垂了眼,默然注视着那刚刚死去的马儿,良久,终是淡淡地笑了笑。
“世间所有的生命,都有它的来处……也当有它的归处。”
他这话轻的几乎听不见,带了些无以名状的感怀,尾音同那份寂静的哀愁一起,旋即消散在清凉如水的夜风里。
阿力歪过头瞧着这个奇怪的宋人——面容明明还很年轻,眼底却透着几许沧桑,像疏勒南山上终年不散的烟云,用近乎永恒的温和与耐心守护着那一方净土,不惧风雨,不畏年华。
那是一种他理解不了的倔强,柔软而绵长。
阿力转身走到谷口,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道,“你也是为血莲来的?”
白衣人轻轻点了点头。
他眸色一暗,毫不犹豫地答道,“那么,我们是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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