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

　　丽日春和，惠风和畅，凤麟州畔，两华服少女正立于杏花树下，赏着这平湖百顷碧波。观她们容色，应当都是甫入宫来的，毕竟圣人勤政，登基以来方才选过四次淑女，由后妃年龄便可尽知其入宫年份。

　　两人中稍长些的，十七岁左右，出自百二十年历史的吴兴苏氏，单名一个婉字。或因其家室，她得了个正五品的才人身份。

　　而另一年龄稍小的，方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两人闲话间便趴在栏杆上，拈着枝大红的山茶花，随意的揪下花瓣掷到水中去，惹鱼儿竞相追逐又无所得，最后残红随波无踪迹。她是个没长性的，不一会儿又厌了这游戏，将余花碎蕊抛入湖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小姑娘年岁虽小，容貌却是殊丽，朱唇乌发，细眉长目，肌肤莹莹如玉，嬉笑间眼波流转似潮水星来。此时她抬着纤纤玉指，赏着自己新染的丹蔻，下颚微仰，透出两分轻慢来，却因其娇憨，教人不忍苛责。碧波里，她橙极近红的蔷薇裙与鬓间珊瑚玛瑙的东皇送春簪交相辉映，在粼粼中流光溢彩，衬得她整个人如一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

　　小姑娘是楚地商人岑方之女岑妉，家里做些卖茶卖丝到夷西的营生，出身虽不太好，却有个得封楚国夫人的外祖母，在圣人那里颇有些脸面。凭此，她幼时亦被圣人封做了乡君，如今又成了四品美人，是这宫里独一份。

　　而太湖石堆，假山洞里，有一蓝袍瑞草纹的年轻太监蜷缩于地，掐着掌心狠抵着后腰，额间尽是冷汗。似为避免痛呼出声被人发觉，他紧咬着领间衣袍，蹙着眉，一双桃花眼隐隐可见晶莹。

　　蓝袍太监吃过杖刑的苦，后腰最受不得寒凉，时不时便要闹腾一番，如今不知何故，头亦痛了起来，两处齐齐作夭，直疼得他神智恍惚。

　　今日他偶然行至此处，正巧瞧见那两位小主闲话，因有意在这批秀女里寻个好苗子扶持，便钻到了假山石洞里借机观察一二，虽知道自己耐不住阴寒不能久呆，却不成想自个的身子已如此不争气，然而此时却是不便离开，也只得这般熬着。

　　女孩们的交谈声与胭脂香随着暖风四散漫开，香类其主，苏婉所佩的檀木香颇为雅致，似是古方，小姑娘的却是野路子，甜的腻人却又生偏带着几分冷意，香煞四方，张狂的直让人觉得好笑。

　　疼痛下严绶虽是心神散乱，却仍是分神留心着两人交谈，昏昏间听苏婉轻笑道：“岑妹妹，你知怎得？昨个我去侍寝时见到了那个严奉御了。”

　　话里的炫耀和敌意堪称直白，惹得岑妉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心里亦是嗤笑一声。还以为她们这种贵女有多厉害里，没想到这便沉不住气了……也是，她岑妉打入宫来，可还不曾侍寝过呢，也不怪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以此刺她一刺……

　　“严奉御你知道的吧？”，苏婉微蹙着眉，一副饮花吸露，不沾世间污秽的模样。

　　“据说皇后在时，他非但雌伏圣人，还与先皇后颠鸾倒凤，吮痈舔痔无所不做，真是恶心至极……我回来后便是洗了眼睛，仍觉得尚有污浊……”

　　岑妉听到此缓缓开口，带着两分趣味，只是她声音稚嫩，这般话说来只让人觉得天真。

　　“我倒是想瞧瞧他是怎样的一副好颜色……”

　　岑妉身后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衣姑姑闻此却是轻斥了一声：“还请主子慎言”。小姑娘偏头冲着青衣姑姑讨饶的笑了笑，皱着小鼻子，十分惹人爱怜。

　　这青衣姑姑从前是在楚国夫人身边伺候的，名苁蓉，亦教过岑妉一些功夫，于她算是有半师之谊，且极为疼爱她，这次入宫亦特特求了她外祖母跟进来。岑妉是个知好赖的，在她面前一贯听话。

　　苏婉却并不理会岑妉的奴才，嗤笑道：“有什么可瞧的，没了根的怪物，本就恶心，更遑论这种雌伏于人下的……”

　　假山石里，严绶已是羞恼到了极致，听此言更是怒极反笑。她怎敢如此说话？！当真该死……虽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是他自甘下贱，却容不得旁人置咄。

　　恨意翻滚间，疼痛亦愈发猖狂，严绶正待强撑一口气，出去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便听岑妉盛气凌人的开了口，“苏姐姐，你我同乡，你该知道我最听不得旁人胡乱说这些话。”

　　岑妉的阿舅季腓亦是这宫里出来的，不过名为阿舅，实是阿翁，只是这些事情却不必同外人说了。岑妉轻轻拍了拍苏婉的脸，“这宫里多的是神鬼魍魉，好自为之吧……今日我可以当你无心之失，可若有下次……”她话不说尽，声音甜腻婉转，一双凤目却凌厉的让人胆颤。

　　锋芒之下，苏婉忍不住垂眼避开。岑妉见此轻笑起来，她放开了苏婉的脸，用帕子擦了擦手掷到一旁，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见苏婉瑟缩，假山石里，严绶亦是快意，虽然这份回护不是为他，却依旧让他觉得熨帖……

　　岑妉瞧了瞧日头，又笑嘻嘻的开口，“行了，景也赏过了，鱼也喂了，如今天热了，我便先回宫了”，话音落，她不理会苏婉反应，自顾自便走了，身后随侍的宫女忙打伞跟上。

　　见她径自离去，苏婉气的捏紧了手中帕子，心里不由暗啐，“贱婢果真没教养”。

　　因岑妉的外祖母、阿舅皆是奴才出身，她母亲亦不知是楚国夫人从哪里捡回来的破落货，相恶者便以贱婢称其母女。岑夫人是个怯懦谨小的性子倒也罢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交恶不多。

　　而岑妉却从不知耻，整个金陵城就没有比她更跳脱的了，且仗着自己有两分姿色，小小年纪引得一群狂风浪蝶跟在身后，再下贱不过。说来耻辱，她的族兄表弟里亦有岑妉裙下臣。

　　苏婉恨她欲狂，不过如今却只能与她虚与委蛇，毕竟楚国夫人抚养过圣人，亦曾于宫中任内司一职，这宫里不知有多少人与她岑妉外祖家有旧。且圣人登基后为免潜邸旧人专权，亦是为笼络宫侍人心，曾提拔大量楚国夫人旧仆，虽然这些人如今未必还认旧主，可她何必以玉试石……

　　这宫中圣恩最重，如今她们进宫已有半月，岑妉还不曾侍过寝呢，便是她此时得意，来日也未可知呢……

　　金履明珠铛，一步一婉转。岑妉聘聘行入草木幽径，至假山石近旁，仿佛不经意的瞥向严绶处，又转头看向苁蓉，见她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惊奇的笑了笑，却并不去探查，依旧往寝宫去。

　　身后打小伺候她的丹朱瞧见了这番动作疑惑到，“小姐，那里有什么不妥？”

　　“唔……有只老猫……”

　　丹朱一瞧便知道岑妉在哄她，不过却也知趣的不再多问，又担忧起自家主子行事太过嚣张。“小姐……您今日这样下苏才人的脸面……怕是不太妥当吧？”

　　岑妉见她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甜美娇憨。丹朱这丫头性子软，她总是多爱怜几分。“我问你，她苏婉可是个蠢的？”

　　“不是”

　　“那她出自楚地，可会不知道阿舅出身？”

　　“不会”

　　“那她既不给我留脸面，我何必给她留，这些年来，除了出身我处处压她一头，她怕是早就恨上我了……且她剑指我阿舅，我绝饶不了她……”

　　细软的花瓣露水未干，花茎却悄悄露出利刺来，芳草路上萋萋依旧，荆棘却现了踪迹，不过正是如此，世人更贪恋那一丝半点的娇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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