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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长(一)
六月,天色半青不暗,似有暴雨疾风来势汹汹之意。沉沉半日,却只见细雨缠绵,不痛不痒地抓挠青色石板,疲惫又颓靡。
狐假虎威,独独为夏乏做了借口。
秒针滴答走转,不断逼近正北位。
褚昭昭踩着点进画室,随手抓的小阳伞只收了一半就匆匆跑去前台打卡。
刚在打卡器前站稳,便听见早课的铃声打响,她呼吸一滞,似乎看见了漫天的毛爷爷在粉碎机里安息,沮丧地垂下脑袋,为自己失去的奖金默哀三秒。
值班的接待小姚从茶水间回来,嘴里还含着一口热茶,见到她,把简陋的临时签到簿往前推了推:“昭昭姐,打卡器坏了,维修部说明天才能来,暂时要人工签到哦。”
昭昭长睫微颤,黯淡下去的眸子又恢复了光亮,脆弱的小心脏好似在两极间走了一遭,凝结成霜又春暖花开,大起大落。
她拿起笔,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刚在时间一栏画了半个弧,注意到前头一连串的“7”字头,抿嘴犹豫半秒,不要脸地也把自己的上班时间改成了7:58。
顺带夸了一嘴小姚的唇膏颜色,说得她心花怒放。
无意间瞥见签到簿旁侧的访客登记表,最上面几位访客名字后画了黑色小叉,日期是前天下午。
昭昭盯着三个人名看了有一会儿,疑惑地问道:“这三个学生都不来了吗?”
小姚点头:“昨天打了回访电话,说是已经报了其它画室了。”
昭昭“咦”了声,秀眉拢成一团。
她因为面相稚气,总是被误认成学生,担心学生家长嫌她不够稳重,组里很少给她分配接待解说的任务。
算起来,名单上的三个人,算是她的接待首秀。
昭昭非常在意。
当时三位家长明明恨不得当场签约,怎么突然就报了其它画室呢。
她困惑不已,问小姚要了联系方式,挨个拨过去。
“是红中妈妈吗?这里是挽周画室……”
“发财爸爸,我是小褚老师……”
她刚一自报家门,对方就立马挂断,像是早就设定好时间,刻意羞辱她一般。
昭昭没什么优点,死缠烂打算是一项。
许是她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天地,在第十三次拨通白板阿姨的电话时,她终于半遮半掩地解释了另寻画室的原因。
“小白学校的美术陈老师,不是特别推荐你们的画室。”
昭昭耐心道:“陈老师有具体说是对画室哪个方面不满意吗?”
白板阿姨支吾半天,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你们画室的老师作风不太好,经常闹出脚踏两只船的事,我们担心影响孩子的价值观。”
???
这都能扯上关系?确定不是和某位老师有私人恩怨?
昭昭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心境平和,温声道:“冒昧问一句,陈老师的大名是?”
白板阿姨:“这个我就不方便说了。”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孩子们都叫他陈火华。”
“嘟——”
昭昭“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从伞架里拔出自己湿淋淋的碎花小阳伞扛在肩头,大有提刀上阵同归于尽之势,吓得半月台后的小姚缩起了脑袋。
“小姚,今天就当我请病假没来!”
“好的,昭昭姐。”小姚飞快地用涂改带在签到簿上划掉了她的大名。
昭昭:“……”这种时候动作可以不这么麻利。
要说昭昭和陈火华老师之间的纠葛,得从褚母精心安排的相亲说起。
昭昭是腊月生的,按江市的年龄算法,非常不占便宜。
在褚母看来,已经是奔三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单身姑娘,绝大多数都要面临一项频繁又痛苦的社交活动——相亲,昭昭自然难逃其中。
“下午这位是我和你小姨从茫茫人海里千挑万选给你搜罗出来的,绝对符合你的择偶要求。”褚母兴致高昂地给她介绍今天的相亲对象。
昭昭的合租室友昨晚带着男朋友在床上蹦迪,吵得她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昏昏欲睡,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迷糊问道:“我什么要求?”
褚母翘起兰花指一唱三叹:“情、投、意、合。”
昭昭:“……您和小姨真是功力深厚,这都能光凭眼睛看出来。”
褚母得意:“这可不是,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昭昭小声嘟囔:“怪不得您高血压呢。”
两个小时后,香樟咖啡馆。
当昭昭见到褚母口中“擅长绘画热爱艺术极具个人魅力的有为青年”时,忍不住掩面啜泣。真是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前她掰断小姨的口红在墙壁上进行涂鸦艺术创作并仗着自己可爱侥幸逃脱时,绝对没想但今天会在相亲上被她往死里折腾。
“褚小姐好,我是陈烨。”
男人梳着大背头,后脑勺留着一撮小辫,乍一看还真有点流浪艺术家的意思。
如果忽略中间一片寸草不生的青皮脑壳。
昭昭乖巧应声,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柠檬水,看似认真聆听陈大艺术家的曲折又辉煌的神圣艺术道路,藏在桌下的小手已经伸向开心消消乐。
陈烨估计难得见到一个这么认真听讲的同好,当即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摘掉了梵高的向日葵送给了莫奈,又把毕加索吹成厨艺超绝的美食家,因为共情创作了最后的晚餐。
昭昭在脑海里过了遍教育局各位领导的姓氏,思索陈火华老师究竟是凭借什么通过面试的。琢磨了半天没能得出一个靠谱的答案,耳朵却快被他那些张冠李戴的美术常识给洗脑了,担心在授课的时候误人子弟,急忙岔开话题问道:“陈先生的发型真是别具一格,敢问是出自哪位Tony老师之手?”
她要立马把那家理发店拉黑,包括旗下所有连锁。
绝、不、踏、进、一、步!
闻言,陈烨把额前屈指可数的几绺头发往后梳了梳,当真是青年才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满手发油。
“昭昭果然是我的有缘之人,懂艺术,会欣赏。这发型是我在谷江山采风的时候,冥想三日所得的灵感,平庸的理发师当然设计不出。”
昭昭:“……”可把你给能耐坏了。还有,怎么就变成昭昭了?这种你我心知肚明的不可回收见面会,做有距离的褚小姐陈先生不好吗?
昭昭一时心绪万千,陈火华老师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谷静谧,群山环绕,树木葱郁,是不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自然大美?”
昭昭:???
谷江山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侮辱它?山谷中央的一片常绿阔叶林是被你一把火烧掉了吗?还自然大美!美个屁!
昭昭觉得自己的审美观被人挑战,心头郁闷难消,连开心消消乐都无法排解,郁郁寡欢,神游天外。
陈烨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走神浑然不觉,自顾自道:“时间不早了,我就开门见山直说吧,我对今天的见面非常满意,希望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家三代单传,父母都听我的,挑媳妇儿的要求不高,只要懂三从四德,能保证生儿子就行,一胎不行就二胎……”
真是给他脸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都什么年代了还和她讲三从四德?直男癌能不能别出来祸害人?
昭昭双手托腮,自以为扯出了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陈烨却把这当成是心意相通的暗示,绿豆眼眯成一条线,满是桂花发油的手掌覆上她的,散发出劣质香味。
昭昭对他突如其来的放肆举动毫无所料,不由身体一僵,视线落在厚重又黏腻的发油上,脑袋轰然炸开,嗡嗡作响。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她的语速很快,像是连发的子弹,快速抽回的手撞倒了玻璃杯,柠檬汁的残渣溅到白色裙摆上,如同杂乱的水彩画,色彩不够通透干净。
洗手间。
昭昭拧着眉头,本就秀气的鼻子又缩了一寸,连招牌性上扬的笑唇都耷拉下来,处处透露着不高兴。这大约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讨厌为节能环保作出重大贡献的热感应出水装置,水流断断续续,一触及油面就打滑四散,根本冲不干净。镜前灯照射下,发油映出五彩斑斓的光芒,让人非常不舒服。
盥洗盆边纸巾堆成小山,白皙的手背上搓出了不均匀的红色印子,还有纸巾擦拭留下的原木纸屑,狼狈又可怜。
她有一种少见的油状液体恐惧症,没人知道怎么有的,什么时候有的。除去一次擅进厨房打翻了一瓶植物油差点把自己褪下一层皮外,再也没犯过,家里人没怎么放在心上,她本人更是不在意,不成想今天栽在了陈大艺术家身上。
“洗手液在这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侧探出,敲了敲镜子下方极其隐蔽的嵌入式储液盒,似乎已经围观了这场自我折磨的闹剧许久。
昭昭来不及多想,用力按压了七八次,直到压泵不再有动静才作罢。
水龙头老迈,奄奄一息地往外吐着水流,慢慢冲净她手上的泡沫,断断续续五六次,这才算是没了令人作呕的油腻。
她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弦断开,一时脱力,细瘦的手臂撑在盥洗台上,虚弱地转头,才吐出一个绵长的“谢……”字就卡壳,睁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盯着身侧的男人看,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男人的五官齐整,扇形双眼皮半开半敛,饶有兴致地观察昭昭的反映。似乎是被她迷糊的样子逗笑,指间摆弄的打火机发出清脆的闭合声,继而送进了夹克内袋,浑身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调调。
他屈指弹了弹昭昭的额头,:“几个月不见就记不得怎么喊人了?用不用给你个提示?”
昭昭偏头躲开,问:“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挑眉,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这会儿倒是反应比谁都快。
“有点事儿,提前回来了。”他避重就轻,一笔带过。
“哦。”昭昭翻了个白眼,脸上明写着不相信。
男人似乎也不指望她信服,微抬下颔,远远指向贼眉鼠眼的陈烨:“相亲?”
昭昭矢口否认,语气坚定:“不,小型艺术文化交流会。”
他嗤出一丝笑:“是够小型的,一对一呢?不过进展挺快啊,都从人类起源交流到二胎了。”
昭昭沉默三秒。
然后没骨气地拽住男人耳朵手臂,不顾形象地大哭大闹:“非文哥哥,救救可怜的昭昭吧!”
原斐眼尾漾开,不怀好意地笑道:“再喊一声。”
……
说好的会妥善处理,就是把她塑造成一个脚踏两只船好养备胎的渣女?白瞎了她一泡眼泪两句哥哥。
昭昭扛着一把四十……厘米长的小阳伞,老僧入定般站在画室门前,思考阳伞捅死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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