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做个好人吧

　　步良姓步，单名为良；性格不良。

　　从小到大除了初中之前的体育成绩单，基本上没看见过别人把他名字单拎出来使用的情况；
　　偶尔不得不称呼他时，大家一般也会在“良”字前头加上某个否定副词，例如常见词组“不良青年”、“无良市民”。

　　唯一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对着他那张“全世界都欠我钱”的脸喊出叠名的是他妈，然而在步良初三那年，她莫名离家出走，此后再也没回来过，因此连“良良”这个还勉强凑合的称呼都变成了历史曾用名。

　　步良中考之后没再继续念书了，不因为厌学也不是出于缺钱——
　　他后来被人逼着回想过，大概是被一个初中篮球赛认识的学弟给忽悠的：
　　学弟说，良哥这张脸，一看就是个有想法的，跟普通人不一样，气质跟咱老大比也差不了多少，咱们命中注定要当兄弟！

　　步良当时仅有的人生阅历使他坚信：喊“良哥”的一定都是好人——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包袱滚去学弟他们的“基地”开始了新生活。
　　后来“基地”拆迁，他们老大分到一笔安居费，乐颠颠地跑到内环安了居；
　　可等老大新家装修完，大伙一同来到那位于三十三楼总面积一百三十平的中心公寓时，才发现不仅出入小区需要门禁，连开“例会”都会被邻居投诉——

　　原来“基地”没了，以前的生活也不存在了。

　　步良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所谓的“前途”问题：
　　是继续跟人混迹各类娱乐场所看场子，日后在老大的老大那争取个一官半职；
　　还是私下多学点东西，接活转个稳妥行当？
　　尽管他当初是为了那句“良哥”入的伙，然而此刻也早已懂得世事无常，“鸡蛋不能全放一篮子里”的道理。

　　步良也考虑过继续上学，可当时同龄人都到了要高考的年纪，他不仅得从高一重头读起，就连初中几乎全忘光了的基础也需得再打一遍——

　　其实找了这么多借口，最主要的原因还是：
　　步良终于把原本能够供他读完高中的钱都给挥霍光了。

　　跟着老大那三年间也不是没挣到钱，只是人一旦进入某些集体成员间紧密联系的团体组织之后，个人利益就应当归属于团体利益了——
　　通俗点，就是步良的大部分流动资金都借给兄弟们“江湖救急”了。

　　这么一来，当时的步良便只剩下两条路：
　　一是继续随大溜地混日子，二则是自己出来找活单干。

　　步良在进行他人生中第一次主观能动的职业选择时，采用的是初中考试里学到的经典排除法：
　　娱乐场所的不干，违法的不干，在犯罪边缘来回试探的不干，打打杀杀的不干，来钱特容易的也不干——全因以上几种类型的行业几乎都有兄弟在做——步良最讨厌接私活时碰上竞争对手是熟人，这代表以后遭遇两难境地的可能性会更大，因此他宁愿放弃一些捷径门路，也打算绕着走。

　　步良知道，这做法如果说出去，肯定会被耻笑太“怂”，但谁在乎：
　　他绝对不会因为受到任何人影响而使自己陷入麻烦之地，不论是多么亲近的人，无论是看上去多么无话不谈的“朋友”。
　　——做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你来我往地计较个几十年，多活少活的也差不了几岁，最后还不都是一抔土灰，所以能别给自己找麻烦就别找。
　　至于别人的想法——哪能有自己命重要？
　　步良想，几十年都还不够他给家里那只王八养老送终的。

　　于是，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慎重思考与详细调研之后，步良最终成为了一名融贯中西玄学文化的业余神棍。

　　掐指一算，今年是他兼职当神棍的第九个年头了。

　　受了职业病影响，步良觉得“九”这数字代表着人生的关键时点，他不是个性格激进的人，只求能够平稳度过这一时期，因此在开年就有意减少了工作量，除了几个实在推脱不掉的大客户——例如他曾经老大的老大——那位早已金盆洗手现在开着家“文化培训机构”的葛老三。

　　葛老板是个追求高雅情趣的人，尤其喜欢会读书的小兄弟；
　　步良刚踏入神棍行业那几年，没事就带着本口袋风水书认真“研习”，因此误打误撞地入了葛老三的眼。
　　尽管后来步良因为长期单打独斗，与曾经的许多兄弟们渐行渐远，但葛老三在新开了公司后还是时常点名让他接活。

　　在品味高雅的葛老板公司里，员工们相互之间必须要以“某某老师”相称，对内对外都要称呼葛老三为“校长”，所以经常与他们见面的步良也成为了小有名气的“良老师”。

　　良老师今天要开始处理他本季度的最后一笔大单了。

　　在完成了每天的晨间娱乐喂王八后，他从楼下找了辆小黄车，打算先骑去葛校长培训机构附近的小巷子里吃馄饨。

　　馄饨店是一对住在附近的本地老夫妻开的，每天清晨就早早开市，已经有三十几年历史了，还上过当地的美食节目。因此它的位置虽然偏僻，但来店里吃早餐的人却不少，步良也是这里的常客。

　　步良刚一进门，长相甜美的收银小妹就笑着问他：
　　“良老师，今天还是胡萝卜猪肉吗？”

　　这话要怎么接……

　　“嗯，照旧。”他只好意简言赅地回答了这个颇具歧义的问题。

　　收银小妹早就料到了步良答复，在他话尾刚收的瞬间便爽利地开好了单据，边递给他边笑嘻嘻地又问：
　　“良老师今天还打包吗？你家老王不加餐了？”

　　老王是步良养的那只王八的名字，寓意是能活到很老的王八；
　　和步良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吃胡萝卜猪肉馅。

　　“……不了，昨天刚喂它肉，今天出门前就咬了我一口，”步良无奈地伸出左手食指，给收银小妹展示了一下上边的牙印：
　　“我的手指跟馄饨，它一天只能开一次荤。”

　　“噗哧”收银小妹被逗得笑出声来，她是老板的小女儿，步良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怯步良的那张桀骜脸，或像许多交情不深的人那样总把步良的玩笑话误解为放狠话。

　　附近排队等餐的陌生食客听到动静，百无聊赖地探过头来，然而在看到步良脸上惯带的生人勿扰表情时，下一秒就赶紧缩回了那颗准备打趣的脑袋。

　　添汤的老板熟知步良喜好，边招呼着边给他舀了比别人一倍还多的鲜汤，导致步良每端着盘子走一步路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就是这么倒霉，偏偏下一刻，他便被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从背后狠狠地撞了一下。

　　“……”
　　步良无言地看着泼了一地的汤。

　　他自认倒霉地准备回去重打一份，并不想理会刚刚那位撞了他的、或许由于长得太过高大以至眼高于顶的兄弟——这是从冲撞角度及力道判断出的——却反而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肩膀。
　　“你等等——”

　　步良回过头，想看看是谁撞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没想到却看见了一张带着激动与惊喜的脸：
　　“步良——！！”

　　这人比步良还要高出几乎一头，加上棒球帽的高度，眼看就要往190上长，步良盯着他背光的脸看了好几秒钟，才从他脸上找回些曾经熟悉的记忆：
　　“……小昉？”

　　“小昉”似乎并不在意步良的犹豫，他听到这个称呼后高兴地应了一声：
　　“是我，好久不见——”

　　步良下意识地想，下一句台词该不会是“我想死你们了”吧，就听见对方比印象中低了好几个度的声音配合地响了起来：

　　“我这几年……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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