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番

　　永嘉元年的秋天来得及快。
　　裴清韫搭了件半旧的薄罗褙子，抱臂立在漪兰殿廊下，仰头望向秋雨初霁的天空。时近黄昏，方才经雨的苍穹泛出一抹灰扑扑的蟹壳青，像是纨扇见捐后落上的一重薄灰。
　　采萧风风火火自殿中迈出，急急忙忙给裴清韫裹上一件石青色披风，嘴上仍不忘絮叨：“这么冷的天儿，小姐也不知道加件衣服再出来吗？”
　　裴清韫拍拍她帮自己添衣的手，柔声道：“有你在，我还用得着自己加衣么？”
　　采萧怆然，“小姐还这样旷达……”
　　裴清韫微笑道：“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说什么旷不旷达，老来可怎么办呢。”
　　采萧饶是有一腔俐齿伶牙，此刻也无言以对，干巴巴杵在一旁，眼圈红红的，却像是在酝酿着一眶热泪。裴清韫笑意欲甚，“好啦，别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我也饿了，拾掇拾掇，传晚饭吧。”
　　采萧吸一吸鼻子，欠了欠身，扭头忙活去了。毕竟是个孩子，裴清韫看着她的背影暗想，一旦忙活起来，所有不快都能抛到九霄云外去。自己则不一样。十八岁半大不小的年纪成了这一生的分水岭，去日她不愿多想，今后怕是终要湮没在这空寂锦绣堆里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西面宫墙上倏地探出个人来，手一扶即爽利跨上墙头。来人与裴清韫闻声投去的目光相遇，挥手招呼道：“韫姐姐！”那人头戴皂罗折上巾，身着绀紫圆领袍，幞头下掩着一张肤光胜雪宛如画就的小脸，却是个破瓜之年的女郎。裴清韫抚抚心口，嗔笑道：“你又来这一出。快些仔细下来。”
　　女郎轻巧跃下宫墙，小跑到清韫跟前，自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包物事递给她，“今日我去宫外吃毕罗，给你带了几个。”
　　裴清韫接过纸包，“你又偷偷溜出宫去，可小心叫太后晓得。”
　　女郎道：“我可机灵着呢，才不会叫阿娘逮住。”
　　来人正是身为当朝皇帝胞妹，太后长女的寿阳长公主李朝云。
　　裴清韫替她拂去衣襟上的灰尘，低声道：“你给我送我喜欢的吃食，我也没什么可回赠的东西，甚至不能留你多呆半刻。你快走吧，教人晓得你来过长春宫，可比你私自出宫的过错大得多。”
　　裴清韫是颀长的美人，比犹是小丫头的李朝云高了小半头。朝云抬头看她，她一双剪水眸中仍旧满含温存，与从前的她并无不同。她说：“韫姐姐，我虽不能解长春宫的封宫令，但必定护姐姐今后周全。姐姐在这殿宇中哪都去不得，我便时常带外头的新鲜玩意儿来给你解闷。只是你一定要振作，俗话不是还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裴清韫截住她话头，似乎怕她继续说下去，“好公主，我知道你挂牵我，但这长春宫你以后还是少来为妙。你若想保全我，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方法。况且我现在只是个被封了宫的良人，远离宫闱是非纷争，这样也好。”
　　朝云无限怅惘地望着她，“韫姐姐……”
　　裴清韫牵牵她衣袖，“好啦，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去寿康宫请安，太后该满宫里差人找你了。”
　　朝云低头看看自己的男式袍衫，“是了，我可不能穿这个去见阿娘。”二人道完别，她复又翻墙出去了。
　　朝云快步向自己的长乐宫去，途中看到驻守长春宫宫门的监门卫，不由惆怅万分。永嘉元年暮春，先帝六子、朝云的异母兄赵王李珫以谋逆罪论下狱赐死。赵王谋反案牵连甚广，当朝大员亦多有涉及，其中便有昭仪裴清韫的父亲中书令裴玄贞。圣上念裴玄贞历事三朝，遂将其及子弟流配巴州，然而裴玄贞终于巴州病卒。裴清韫因是罪臣之女，按律谪为良人，封禁于长春宫中。短短数月光景，河东裴氏元气大损，子弟飘零西东。而裴清韫则始终立于漪兰殿廊下，静待自前朝传来的一个个消息、一道道旨意，直至身受贬黜、父亲病故。

　　朝云赶到寿康宫中时已是日夕时分。太后正在内殿同她亲妹子寿宁长公主李弄玉用晚膳。她嬉皮笑脸地向太后一福，“母亲万安。”
　　太后不过三十许人，虽亲自养育了三个儿女，但平素保养得宜，望之仿如花信少妇，宝相庄严中自有一份绰约风姿。她拢一拢臂上的云鹤纹妆花罗帔子，抬眼道：“如今做了长主越发地没有规矩，难不成是想同礼聘的良家子一道再学一遭宫规么？”
　　朝云腆着脸凑上去，“女儿哪敢！今日是女儿疏懒了，母亲且饶过这回嘛。”她偷摸着冲弄玉挤眉弄眼，弄玉白她一眼继续作壁上观。
　　太后冷笑,“疏懒？你今日可没闲着！”拂手一指一旁的楠木圆凳，“坐下说话。”
　　朝云心头有如晴空霹雳，莫非阿娘已经晓得她常常溜出宫去的事实？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心虚，硬着头皮落座，静待她亲娘的下文。
　　太后正色道：“娘儿俩说话，我就不同你兜圈子了。你今日是不是往长春宫去了？”
　　朝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又想到此事涉及裴清韫也是非同小可，故而小心回答：“裴良人新没了父亲，长春宫又形同冷宫，吃穿用度无不是样样克扣。女儿念及儿时情谊，不想看她这样受苦，就给她送了些吃食。”她察言观色，见太后面容无甚不妥，便续道：“女儿也知道裴良人是罪臣之女，但她打小丧母，自幼养在祖母身边，何尝在裴家得享一日天伦呢。这下倒好，裴家降了罪，反倒要连累她，女儿都替她叫屈。旁的不说，且说从前她尽心尽力服侍祖母，这些宫中谁不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初阿兄同她那样好，她却一意为祖母守孝，三年期满才入东宫，这样的纯孝，尚不能抵去一半的罪责么？女儿窃以为，贬位足够，封宫……似乎有些过了。”
　　太后斟了杯香片茶，“说完了？”将茶放在她跟前，她立马乖巧地捧在手里，乖巧地点头。
　　太后神情淡淡的，“我还琢磨呢，裴清韫禁在长春宫里这许多天，依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惜字如金，原来是早就寻思了这么一番说辞。”
　　弄玉徐徐开口道：“亲王谋逆终归是大案，她再莽撞也断不敢在风口浪尖上替人求情。不过，裴良人的生母是祖母嫡亲的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作此处置实是有些不妥。”
　　太后瞧着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连帮腔也是天衣无缝，嘴角渐渐噙了笑意，“你们阿兄这么做自有他的意味。长春宫虽然封宫，但用度却不好紧着。赶明儿我打发宫人去内侍省，继续拿九嫔的份例供着也就是了。”
　　朝云谄媚笑道：“女儿先替裴良人谢过母亲啦。”继而换了副神色，开始批判起皇帝来，“阿兄怎么就这么绝情！往日朝中那些腐儒上书力驳他擅宠裴昭仪，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如今怎么全不顾往日情谊，说封宫就封宫呢？”
　　太后道：“少说，多看。以后你就懂了。成了，今儿小厨房做的蟹酿橙不错，快尝个鲜吧。”
　　朝云虽然一根筋，但见她阿娘无意谈论此事，便也不再刨根问底，静静地拾箸用饭。
　　饭后姊妹俩自寿康宫退出，相伴回各自寝宫去。朝云的长乐宫同弄玉的瑶华宫挨得极近,两宫分列于雁池畔，四方广植垂柳，漫布花木。正是新旧交替的时节，晚香玉和拒霜含苞于碾作尘泥的合欢花间，垂柳枝头次第染上落日熔金的颜色，水面上也徐徐吹来颓败的莲花暗香，既满目疮痍，又暗涌生机。朝云一面拿脚尖在落花上划来划去，一面朝弄玉问：“阿窈的病好了吗？ ”
　　新帝在子息上很是艰难，打东宫大婚起两年多光景，统共只得了阿窈一个女儿，阖宫上下自然宝贝得不得了。阿窈是清宫沈贤妃所出，满月时即册辋川公主，赐汤沐邑百户。
　　弄玉答道：“已经开始退热，大约明天就能好利索了。”
　　朝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姑母当得真不称职，连侄女生病都没去探望。”
　　弄玉怼她，“怪只怪阿窈她摊上了个贪玩的姑母。”顿一顿又道，“不过今儿清宫中尤其热闹，我只怕你坐不住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是不去的好。”
　　朝云停止了脚上的游戏，站定说：“哦？说来听听。”
　　弄玉道：“无非是些关于裴姊姊的话题，顺便探探我的口风，琢磨她能否东山再起。”
　　朝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莫说裴家获罪前，就是现在，阿兄他除了初一十五照例去皇后宫里，或是去贤妃处看阿窈，可曾踏进过后宫半步么？自己博不得阿兄喜欢，却要怪到别人头上，真叫人笑掉大牙。”
　　弄玉泠泠然道，“阿娘方才还说‘少说多看’，你能不能别老口无遮拦的？”
　　朝云挽住她胳膊，“好啦好啦，我贯没正形儿，给天家丢脸了，以后再不会了，成不成？”她这个姐姐当得确实没正形，很多时候反而是弄玉更像做姐姐的，她只是个胡搅蛮缠的小妹妹。弄玉懒得同她计较，任由她狗皮膏药般黏在胳膊上，拖着她继续行在这秋意阑珊的宫苑中。

　　宣室殿内，皇帝正与一着靛青袍衫的男子执棋对弈。男子沉吟良久，终于落下一子。皇帝食指微蜷，轻轻敲击棋盘，朗声道：“好棋！好棋！此一局朕输得心服口服。”
　　男子笑道：“陛下当真折煞我了。今晚我还是胜少负多。”
　　皇帝挑眉，“看样子，你是想局局压朕一头了？”
　　男子苍蓝的瞳孔映着烛台的晕黄闪烁着狡黠的光，“就算我真有此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帝挑一挑眉，端起手边的黑釉盖碗，揭开茶盖闻了闻，“这回的半天妖倒是格外的馥郁幽香。”说话间便有内侍省的少监擎着一只鎏金银盘进得殿来，朝皇帝叩拜道：“奴婢叩见圣上。请圣上翻牌子。”
　　皇帝将茶碗掷在案上，不悦道：“不长眼的狗奴，没看见朕在下棋么？滚！”那少监吓得连连扣头求饶，逃也似地退出殿去。
　　男子悠然呷一口茶，摇摇头道：“陛下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若再没有妃嫔进御，御史台又要直言上谏了。”
　　皇帝乜他一眼，“怎么，你倒乐得看朕的难堪？你来长安这几年，倒是把中原文士的酸腐劲儿学了个十足十。”
　　男子不疾不徐道：“我至多是照猫画虎，何尝习得中原文化一星半点的精髓。看来陛下今晚不是传我来下棋，”他漫不经心同皇帝对视一眼，面前的君主目光灼然如炬，“却是拿我寻开心来了。”
　　皇帝往后一仰，倚在胡床上，同他拉开些距离，眯起眼道：“朕是想找你商量件开心事，奈何你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男子倾身将手肘撑于棋盘之上，双手抱拳以手支颐，“陛下请讲，彻辰洗耳恭听。”
　　皇帝从容道：“几日前回鹘怀仁可汗向突厥牙帐递了战书,誓要收复边境失地。你说，你父亲会派谁应战？”
　　男子摩挲着下巴，神色很是慵懒，“陛下既然这么说，想是心中已有定数。”
　　皇帝玩味地看着他，“朕想知道你的耳报神究竟灵不灵。”
　　男子报之以平静目光，“这等事何须耳报神？几年来父汗苦心孤诣栽培巴思阔，回鹘一意挑衅，扰乱边境，正是收买各部人心的大好时机，这等好事岂会轮得到别人？”
　　“哦，”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却听说你这位庶弟并没有筹谋布画的才干。然而同罗可汗爱子心切，匆匆忙忙便把十万大军托付给了令弟。如今令弟正在率军去往燕然山的途中。”他说到“爱子心切”时，特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漫无目的地瞟着铺陈殿内流光溢彩的金砖，微微置以一哂。这就是他相识四载、徒有突厥太子之名的阿史那彻辰。四年时光消磨，他却依旧像初入长安的十五岁少年，骄矜仍不改，气度愈深沉。这一次，皇帝看不透他究竟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憎恶到麻木反而不在乎。很像他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彻辰负手立在四方馆的庭院里，正仰头看一只高飞的风筝。他那会儿很好奇，一个被当做质子遣送他国的太子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听见来人的脚步，看风筝的少年转过身。极清朗的一张脸，带着从容的神情和浅淡的笑意。尚是太子的李璁见惯了皮笑肉不笑，却分辨不出他的笑容是否发自肺腑。
　　皇帝尚在回想，那边厢彻辰却冷笑道：“燕然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巴思阔又鲜少领军作战，父汗此次可真是棋行险招。”
　　皇帝幽幽道：“你跟朕想到一块去了。只怕这回闹个两败俱伤，既遂不了回鹘可汗的心愿，又扬不得你庶弟的威风。”
　　彻辰静默地听着。殿内的铜鎏金紫檀宫灯静静燃烧，映着他有如玉琢波澜不惊的面庞。在无人窥见的灯影里，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恍然间，他似乎回到那凄风苦雨的夜晚，回到那黯淡无光的毡帐。他的阿纳卧在榻上，那张熟稔的温润的脸逐渐失掉了血色，病痛正将她的生命一点点从肉身剥离。他颓然跪倒于地，八岁的妹妹蜷在他怀内低声抽噎。他轻拍她后背，“诺闵乖，不怕的，不怕的。”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妹妹听，还是自己。
　　他咬牙切齿地转头吩咐婢女，“可汗呢？快去找可汗来！”
　　“不必……”耳边是阿纳游丝般的声息，他连忙扑至榻前握住她的手，“不要再为难大汗……”
　　他悲愤交加，恨恨地说：“这不算为难！您才是可敦，是这牙帐的女主人，是父汗他叫那贱人蒙了心神！我这就去找父汗！”阿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他的手，“彻辰，好孩子，我同你父汗，强求不来……他宠谁，由他去，我只要你和诺闵好好的……答应阿纳，好好长大，照顾好妹妹，好吗？”
　　他一叠声地说“好”，那只曾在无数夜晚抚摸着他入睡的手却悄然从他掌中滑落。诺闵“哇”地放声痛哭，他脑内一片空白，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把诺闵抱给可敦的贴身侍婢，直奔向可汗的毡帐。他是太子，帐前的守卫不敢拦他，只得将他放进帐去。
　　帐中可汗高踞王座，正笑容满面地同坐在下首的王妃忽兰说着什么。见彻辰进帐来，可汗敛了笑意，厉声道：“进来也不通报一声，你学的好规矩！”
　　他冷冷扫了忽兰一眼，目光阴冷锋利几欲杀人，“可敦归天了。”
　　可汗垂下头来，以手支额。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忽兰起身向可汗道：“妾去送可敦一程。”
　　可汗摆摆手，“不必。你回去吧。”
　　他倏地抬臂，拦住忽兰的去路，“为什么？”
　　可汗抬头凛冽地盯着他，“你做什么！”
　　他强压住怒火，咬着牙问：“您为什么连我阿纳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又指着忽兰道：“她是侧妃，理应去跪拜可敦，您为什么不让她去？”
　　忽兰吓得瑟缩，有苦难辩似的退至可汗面前盈盈拜倒，“妾没有一点对可敦不敬的意思，请大汗为妾做主。”
　　可汗站起身走至忽兰身边揽她入怀，和声道：“我知道。”再转向彻辰时，却是如覆冰霜的一张脸，“我未曾对她起废立之心，让她到死都是突厥的可敦，这还不够吗？”
　　这还不够吗。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那天，这个声音就会在他脑中一直盘旋。他恨父汗，不仅是因为父汗为示好中原竟把堂堂太子当做质子，更是因为他的倦怠，倦于对可敦投入哪怕分毫感情，让他成为她生命尽头也无可救药的心结。
　　至于巴思阔，有父汗的爱就够了。旁的东西，他决不拱手予他，他也生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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