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

　　又是深夜无眠。左边太阳穴突突的疼，身体很累但是大脑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我拿了烟到阳台，习惯性地多点一支放在围栏上，看着明明灭灭的烟火和远处时隐时现的灯光，温柔的夜色包裹着这座城，却治不了我心底的伤。抬手握住胸前的挂坠，我的心才渐渐安定，思绪又随着夜色走向远方……
　　我叫笙歌，祁家笙歌。我娘亲是个文艺女子，极爱这句诗，静水流深，沧笙踏歌，故为我取名笙歌。我自幼受父母熏陶，极爱看书，养成了一副内敛温吞的性子，虽沉稳有余却开拓不足。我的人生也如我的性格这般温吞平和，读书考试升学，本科保研读博，一路下来也算顺利，未有什么波澜壮阔。我本就平淡，喜欢校园里的简单安静，也耐得住做学问的孤单清冷且乐在其中，因此博士毕业后我选择了留校任教。毕业之后娘亲就开始操心我的人生大事，为人父母总是如此，永远有操不完的心。然而这么多年我却总是未能遇到一见倾心的女子，也并不是没有女生追求，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心底似乎在寻找一个人，然我又不知她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应是我还没遇到吧。娘亲安排了一场一场的相亲，我亦是无可无不可，就这样在相到第五个的时候，娘亲终于对我失去耐心。这个丫头是娘亲闺中密友的爱女昵称唤作小鱼儿，小我五岁，长像甜美可爱，性格活泼开朗古灵精怪，才从英国读研归来，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配我都是绰绰有余。且这丫头很会哄老太太开心，三五不时做个点心送来或者陪老太太逛街，像个贴心的女儿。是了，我娘亲生平最大憾事就是我未能托生女儿身，这下可是满足了她多年想要女儿的夙愿。我观娘亲已是被她收服，且我也不反感，两个人很快开始谈婚论嫁。对于我们的婚姻双方家长都是乐见其成，因此可谓一拍即合。婚后的生活也很是温馨甜蜜了一阵，小鱼儿就像一只百灵鸟飞进我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欢声笑语，我有时候也觉得，什么爱情不爱情，这样的生活就很不错。没多久，她有孕，这个好消息更是让两家人开心无比。我也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欣喜中激动雀跃。然而，就在两家人都为这个小生命的来临欣喜不已时，我渐渐发现小鱼儿有些异常，主要表现为情绪波动非常之大。我特意去网上搜了一下孕妇的状态，发现好多人说孕期及产后孕妇情绪波动是正常的，跟激素分泌什么的有关系。因此，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而是尽我所能更加关心爱护于她。只是私下无人的时候，我心里难免嘀咕，这孕期情绪的波动也忒大了点，竟是跟换了个人似的。
　　很快儿子出生，全家人都欣喜异常，倒不是重男轻女，只是因着这个家又添了一代人。然而小鱼儿的情绪问题竟然越发严重，高亢的时候异常兴奋，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低落的时候却又寻死觅活搞得一家人人仰马翻。我寻思着她怕是患了产后抑郁症，便跟母亲和岳母商量带她去医院看看。谁知岳母的反应却很奇怪，闪闪烁烁却是不愿去医院，只道产妇都是这样，过了这段时间就好。我心中疑惑更甚，总觉得岳母这态度不大正常。日子就在鸡飞狗跳中度过，很快孩子已满百日。然而小鱼儿的情况却越发严重，终于有一天我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冲到卧室时，看到她正使劲掐着孩子的胳膊。我抱过孩子发现他细嫩的手臂上伤痕累累已是青紫一片，那一刻我知道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我顾不上她在卧室歇斯底里的发疯，锁了房门唤阿姨看好孩子，赶紧通知双方二老，我父母和岳父岳母很快都来了。我母亲当机立断，这就要联系医院送她过去。只是电话未拨出去却被岳母拦住，我母亲也不是个蠢的，静静地看着她的老友声音清冷，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岳母呜咽半天竟是跪倒我母亲面前，我母亲难得的冷了面孔厉声说道当着孩子的面你这是干什么？！我心中大骇急忙去扶岳母起来，她在我母亲冷淡的目光中终是把事情交代了清楚。原来，我那小娇妻竟然一直患有狂躁型抑郁症，只是她家中一直隐瞒得极好，之前出国也是借着读书的名义进行治疗。治疗效果比较理想，只是医生交代一直需要吃药，然而她怀孕后怕对孩子有影响，就偷偷把药停了。我母亲气的浑身发抖，用手指着她相交多年的好友说不出话，我岳母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家对不起笙歌对不起你们。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先解决问题才是正经。最终小鱼儿被送去专门的医院隔离治疗，只是她的病情已经非常糟糕，每日只能靠药物才能安静。且不知是何原因，她竟是对我异常仇恨，我每次去看她都惹得她情绪激动。渐渐地我也就去的少了。只是某日母亲突然郑重其事的跟我提起离婚的事，她说小鱼儿他们家不义在前也不能怪我们无情，这个婚就是费再大劲儿她也要给我离了。我却觉得可有可无，一是我本就对婚姻爱情并不太在意，二是如今孩子还小，我还是希望小鱼儿早日康复变回我们婚前的样子。于是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眨眼我儿子已经六岁，从当年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然而小鱼儿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岳母每个月都带儿子去看小鱼儿，我就隔两三个月去一次，只她每次看到我都要炸毛，后来多数我也就偷偷看她一眼罢了。我在学校的工作也是逐渐步入正轨，去年已经评了副教授，又因为科研成果突出入选了长江学者奖励计划并有幸获得“长江学者成就奖”，加上近年学校开始大力培养年青人才，本学年末我被提名为学院院长助理，试用期一年。其实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做这劳什子院长助理，我早说过我的性格是沉稳有余开拓不足，我只愿能安生做做学问就是极好。然而既然机会已经来了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我也是暗下决心立志要做个样子出来。新学年伊始，我与另一位院长助理亦是我曾经的老师共同分管学院的学生科研工作，其实她就只是挂个名做个总负责人，具体的工作都落在了我身上。大学里的学生科研工作有个专门的学生组织叫做科协，全称好像是大学生科学技术协会。我们学校的学生工作有三条脉络，学生会、分团委和科协，一般主席团成员都是由大三学生担任。诸君可不要小看了这学生组织的领导者，要想在诸多同学中脱颖而出且管理一个团队，没有几把刷子还真不行，至少我读书那会是不行的。
　　管了这科研工作，我自然要先和科协主席碰个面。我先跟分管科研工作的辅导员老师了解了一下本届科协主席的情况，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届科协主席竟然是位大二的学生。这可是在我印象中学院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事，我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小主席产生了兴趣。经过辅导员老师的大概介绍，我的兴趣更加浓厚，不得不说是个可怜孩子，据说是个孤儿，然而特别优秀，大一做了班长带着全班同学横扫“新生杯”篮球赛足球赛辩论赛等系列比赛，篮球赛足球赛就不说了，单这辩论赛他就被评为全程“最佳辩手”“最佳风度辩手”，要知道一般来说为了鼓励选手，最佳辩手和最佳风度辩手会从辩论的正反双方各选一个。更难的是他的学习亦没放松，大一期末学分绩点全院第三名班级第一名，我们学校有个特点，每个专业大一期末学分绩点排名前5％的学生有一次转专业的机会，因此每年都会有大批同学转入我们学校最特色的那个专业。然而这位小主席却是放弃了转专业的机会，死心塌地留在了我们学院。这么优秀的学生很快得到分管学生工作的学院领导瞩目，经过一个特殊会议后，竟是破格给了他参与主席团竞选的资格，凭借他最佳辩手的口才不出意外果然票数最高当选了科协主席。我请辅导员老师通知他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心里不免起了爱才之心，也有点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么个优秀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来找我的时候是个明媚的午后，敲门进来之后秋日的夕阳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洒在他身上，他笑着说老师您好我是秦屿，秦琼的秦岛屿的屿。我看着他一口大白牙不禁扬了嘴角，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自我做了这院长助理后，别人就或真或假的唤我一声“祁院长”，虽然我心里有点膈应这个称呼但是这也是体制内必须要面对的。然而他开口却叫我老师，说实话我本也只想做个老师传道授业解惑足矣，这称呼却极是对我心思。待看清他的眉眼，我又忍不住在心底感叹，都说上帝是公平的拿走一些东西必然会给你另外一种补偿，这个孩子虽身世可怜然其他方面却是妥妥的上帝的宠儿，20岁的少年已然长成，像一棵挺拔的小树充满生机。俊朗的面容棱角公明，眉宇间带着一股坚毅，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起点点金光，明亮的笑容竟是晃得我微微眯了眼。纵是过去这么多年，初见他的场景依然常在我眼前浮现，并不曾因时光的流逝褪色消散。
　　接下来的学习工作中，我发现秦屿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他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将每一项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多事情我只需和他略略一提，他就能拿出一份完美的方案，得益于他的能干，我这科研工作管得倒是异常轻松，且还有声有色得到领导的赞扬。他本人也有着极强的钻研精神，先是他主笔的暑期社会实践调查报告获得当年的全省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优秀调查报告一等奖，他本人也被评为先进个人，后来以他为首的团队又申请到了省里的大学生实践创新训练项目，是学校的唯二之一我们学院的独一份，作为辅导老师的我亦是与有荣焉。因着这个项目，他没课的时候基本都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候我去上课他就一个人在我办公室待着。他在我面前从未有其他学生那般拘谨，反倒是像个老朋友，从我抽屉里拿烟的动作比我还熟练。赶项目进度的那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通宵奋战，两个人也没有很多话，静谧的夜晚只听见键盘的噼哩啪啦，偶尔抬头看到他皱着眉头斜叼着烟脚丫子蹬在一旁的茶几上一副痞子相，我在失笑的同时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只是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心动往往就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让我开始感到有点不一样的是一个冬日的夜晚，那时他的项目已经进入年终答辩的阶段。他在忙着写总结，我在帮他修改报告。已经连着几日未能好眠，我困极，趴在桌上小寐。朦胧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唤我笙歌笙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却又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抚摸我的头，我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只是因为太疲倦，意识终于陷入黑暗。后来我常想起这个有点奇怪的梦，也在暗中观察秦屿的反应，只他与平常并无异样，然而我的心里却是有了点不同。只是我也没有太过在意，一是觉得自己这心绪有点无常，二是总觉岁月漫长，若我真的有了别样的心思，只有经过时间的洗礼才能看清心底的模样。然，我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残酷冰凉，竟是不再给我一点希望。
　　那一天的记忆我到现在都是恍惚。记得那天下了小雪，我刚下课，和秦屿一起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他的年终答辩顺利通过，正在欢欣雀跃地向我讲述，骄傲的表情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我笑，本来他也还只是个孩子。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转头竟然看到小鱼儿拿着一把水果刀直直地冲我而来，我大惊，看着她狰狞的面容竟是忘了动作，就呆愣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把刀就要没入我的身体，然而我却没有感到疼痛，回过神才发现秦屿竟然趴在了我身上。我的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当中无法反应，只听到旁边学生的大叫，世界陷入一片混乱。我低头看到那把刀从秦屿的左侧腰间插入他的身体，猩红的液体正在汩汩往外冒，浸湿了他的大衣和我的手。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唤笙歌笙歌，我揽着他浑身忍不住颤抖，我听到牙齿撞击的声音，我的世界一片混沌。
　　救护车来的时候，秦屿已失去意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人从我怀里抬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我不知道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我只看到医生出来之后摇了摇头，我的世界开始坍塌，我像一只受伤的兽蜷缩在走廊的尽头，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我第一次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我的心中充满仇恨，我恨小鱼儿更恨我自己，我恨这个残忍的世界，为什么要将秦屿带走，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他还没来得及绽放耀眼光芒就这样陨落，世界待他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于我而言那段记忆只剩下一片猩红和苍凉。我父母和学院领导出面安排了秦屿的后事，他并没有直系亲属，本家的一位长辈也是一周后才联系到。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对秦屿感激愧疚，没人知道我心底的伤痛到底是为何，而我亦无法对人言。遗体告别那天，我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翻，我要让他看到我最好的一面。在门外等待的时候，两个熟悉的学生一直跟在我旁边，我知他们是怕我情绪崩溃，然而他们不知，我不会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眼泪会模糊我的眼，那样我就看不清楚他了，所以我不哭，我要好好的仔细的再看他一眼，认认真真的再看他一眼。
　　拿到骨灰的时候，我已哭到无法动弹，我把那个小小的罐子抱在怀里任谁来拿也不松手。他们无奈，只得由了我。我把秦屿抱回家，不吃不喝不眠，我守着他，母亲守着我。三日后，小鱼儿家送来了离婚协议书。母亲拿给我看的时候，告诉我那一日的缘由。小鱼儿最近情况有所好转，又是她的生日，她母亲就在医院签了免责书接了她回家过两日，谁知她竟然偷跑了出去惹下这般祸端。小鱼儿现在已被重新隔离，然而我们都清楚，她不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因为，她是精神病患者。母亲长叹一口气说我知你心中悲苦，然这人身死后还是得入土才为安。我伏在母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让我想起我睡着的那个夜晚秦屿的一声长叹。
　　我亲自去联系了公墓，买下一块双人墓地，生不能同衾死同穴，我竟然在你离开之后才看清一切。我小心翼翼从秦屿的入学档案上揭下他的照片，十八岁的少年笑得明亮张扬，我去订制了一个吊坠，将这照片镶嵌。一日我在收拾抽屉的时候发现一张纸，熟悉的字体让我恍惚看到秦屿的笑颜。一段英文和中文模糊了我的眼：
　　“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
　　Sun,Moon and You.
　　Sun for the day.
　　Moon for the night,
　　and You forever.”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日、月与卿。
　　日为朝，
　　月为暮，
　　卿为朝朝暮暮。”
　　这个世界残忍冰冷，而我只能踽踽独行。抬手抚上胸前的吊坠，还好，有你，我心方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