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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与花精
东方白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的。
记不清是怎样的梦,只是醒来以后,眼前青色暗影幢幢,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好半晌落到实处,才发觉是在卧房床榻之上。透过窗纸洒进来的淡薄阳光像是格外刺眼,外头廊下药壶里沸着药,风炉里火声急躁,伴着如鼓的心跳声,令人慌神,若有所失。
立春刚过,东方白这一觉睡起,犹自恍惚了半晌。待彻底回过神来,方觉身上发了些汗,精神好了许多,只风还有些凉。他在床上唤了两声“景茗”,院中寂寂,惟药汁兀自沸腾,苦涩的药香弥漫。
不在?
东方白有些意外,慢慢坐起来,将身子半倚在床头,缓了一会子,慢慢倾过身,伸手欲将木窗阖上。
手触到窗棂的刹那,背后一阵冷风过,东方白听到清脆的一响,似是廊下的药壶打翻在地,细细的一声尖啸过后,呼啦一声,似有纸张铺开,接着扑棱之声不断。
……糟了!
电光石火间,东方白缩手回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原本置于床前桌上的折扇已开,扇面之上鼓动着劲风,风中影影绰绰,难辨其形,尖声怪啸不断。
封印于画扇之中的游魂,竟在此时骚动了?
东方白暗道不妙,左手飞快捏了个风诀,一阵疾风自床上朝桌上画扇直撞过去。扇面劲风一缓,随即更为强劲地鼓动起来!
东方白起身摘下壁间长剑,却因这个举动而脸色苍白,抱着长剑,一头栽倒在被褥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屋子里涌动着阴冷的风,风中四窜着东方白上个冬天四处降伏来的游魂。
春生秋杀,这些游魂本该在立春以前被送到酆都冥司,以便判官安排转世去处。无奈东方白去年冬天这一场旧疾来得比往常凶猛,这桩事拖了许久,总难以成行,今日封印在画扇中的游魂竟都造起乱来。
东方白撑着长剑坐起身,霍然拔剑出鞘。剑光乍现,屋内陡然安静,连骚乱的风都为之一滞。
“东方家主在此,尔等游魂,还不速速就擒!”
东方白横剑于身前,沉声凌厉道,目光在屋内各处飞快往返。
——西南角上,扎成堆的深色鬼群,沉默中带着狠厉,是战死沙场的几名士卒;
——东边房梁,掩面哭泣的杏色身影,分明从袖子后偷眼打量他,是被爹娘卖到教坊司,一头将自己撞死的少女;
——床前桌下,蠢蠢欲动的一团土色,随时准备扑将上来,是被隔壁山寨灭满门的一伙土匪。
除了这几个领袖鬼物,其余各处,游魂三三两两,将一间屋子塞得密不透风,虽皆默然观望,但多是在估量形势,设若东方白力不能敌,想必便会群起造反。
双方僵持片刻,杏衣女鬼率先发觉东方白的不对劲,掩唇吃吃笑起来:“许久不见,东方公子竟憔悴成这样,奴家瞧着怪心疼的。”
西南角上一名士卒跟着笑将起来,一把嗓子暗哑如锈蚀的兵刀:“原来如此,这小子病得就快要死了。兄弟们,姐妹们,莫要着慌,咱们大伙还对付不了一个病秧子么?跟着我上!”
东方白冷声飞快道:“此处乃是浮玉东方府,府中有多名修习术法之士,即便此刻杀了我,尔等也断然逃不出浮玉山去。”
闻听此言,方推搡着涌动起来的鬼魂们,霎时又凝定住了。
东方白垂目,右手摩挲长剑剑身,复又缓声道:“今生阳寿已尽,尔等游魂,痴缠阳间已久,如今尚可重入轮回,休要因一时冲动,自毁前路。”
桌下的那一团土匪却已着实按捺不住,尖叫一声:“少啰里叭嗦!”猛地朝床上扑将过来。
东方白眉头一蹙,正欲奋力抬起长剑,忽地眼前一暗,风过,一条湖蓝色的身影突然横至床前,振臂一挥:“诸位且慢!”
房梁之上,杏衣女鬼突然张嘴咬住袖口:“萧公子?”
这一位着湖蓝长衫,手中握着一卷书册,面容俊朗、气度不凡的公子,东方白记得是位书生,姓萧名昀,字万川,乃是进士及第,又娶了将军家的女儿,原本是春风得意,一片坦途,谁知在朝堂之争中被牵连,为人构陷,举家被抄,夫人于流放途中病卒,他也在牢中生生被折磨而亡。
东方白寻到他那会子,他正两手抱着构陷他的那一位的脖子,张口欲要咬下去,目光癫狂,既无人样,也没鬼形。
萧昀立于床榻之前,仿若一座玉山,对着满屋游魂一拱手:“诸位,今生种种,已不可溯,更不可改,再执迷不悟,也不过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不若放下过往,以待来世,亦是天长水阔。”
杏衣女鬼面上浮现出犹疑之色,屋中怨愤之气见淡。东方白越过萧昀湖蓝的背影默默环顾一圈,扫至西南角上,正对上一名兵卒紧盯着他的眼神。
那兵卒踏前一步,腐锈嘶哑地“嘿”了一声:“东方白这小子这是在拖延时辰,积存精力呢。兄弟姐妹们,莫要再与他废话,要动手就是此刻!若待他缓过来,还有咱们的生路么?——姓萧的,若是不识相,连你一块儿撕了!”
话音未落,一堆深色已直冲过来;
床榻前方,一团土色又蠢动而起;
房梁之上,杏衣女鬼仍犹豫不决。
屋内一时大乱,尖叫、呐喊、哭泣,混作一团。
东方白低声对萧昀道:“劳烦你让一让。”得亏萧昀说了那番话,到底让他缓过一口气来,方才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他暗暗叹了口气,只不知大病初愈,这么一剑挥出去,他又得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吊多少个月?
闪念之间,床前的湖蓝身影却没有避开,反而向前迈出一步,听话音,竟还轻轻一哼,朗声笑了一笑:“顶多便是一死而已,萧某何足惧哉?”
东方此时白头晕胸闷,乍然听闻此语,只觉腹中翻涌,险些将一口陈年老血呛上来,不由暗暗长叹一声,怆然想道:萧公子啊萧公子,虽然你这般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模样,颇令在下感到欣慰,但你似乎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好几个月,就连尸首,都未必留全了罢?
电光火石间,东方白来不及多言,一掌将萧昀推开去。
桌下土色的一张张鬼面骤然逼近,与东方白脸对着脸,呼啸的风贴面吹过。
东方白冷哼一声,手腕微微一动,就要将长剑挥出。
忽然,风中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很低,几不可闻,如若不是风在陡然间变了走向,东方白几乎不敢确认。
先是“嘭”的一声,一阵疾风将东方白身后虚掩的木窗撞得洞开,随即在风中兀自嘎吱嘎吱地摇摆。所有人一怔之间,源源不断的暖风已自窗外如波涛般涌入。
鼓动的风中……卷着花瓣。
花瓣朱红、橘红兼有,明艳灼人,霎时仿佛烈日照入屋中。定睛细瞧,原来是凌霄。
这个时节,哪来的凌霄花?
风越吹越大,屋中花瓣亦愈聚愈越多,仿若漩涡一般,遮天蔽日地流动,满目灼灼的明亮。游魂们尚未明白过来,便被花瓣重重包围,很快悉数被挟裹于其中,一时间,花浪中鬼影摇晃不定。那些混乱喧吵的语声,也仿佛被吸入凌霄花瓣中,喑哑难辨。
好盛的……灵气。
东方白坐在床上,抬首怔怔望定仿佛永无止尽的花浪,衣袖在风中鼓动。
片刻,他似有所悟,抬起左手,面向花浪,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符咒。
最后一笔写完,流动的花浪突然凝定,下一瞬,风挟裹着红色花瓣,转而向桌上展开的画扇狠狠砸去。
竹骨纸面的画扇一颤,随即自扇面晕出浅淡光华,正是方才封印符咒的模样。画扇生生承受住这猛烈一击,随即将那风中依稀可辨形状的游魂吸了去。
只须臾,屋内游魂已尽数封印于画扇之中,半缕也不剩。风住花定,符咒光华亦渐渐褪去,扇面呼啦向内卷去,最后啪的一声,整整齐齐折叠起来。
静默片刻,花瓣漩涡轰然崩塌。
漫天花瓣擦着东方白的衣袖脸颊,从窗户里,从门缝中,四散而去。
东方白回过神来,忙在散去的花雨中团团拱手,提气沉声道:“阁下请留步!”
鼓动花雨的风顿了一顿,似是对方应声停下等他。东方白忙续道:“方才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在下是否能有此幸,得阁下现身一见?”
风中静默半晌,突然又一声轻笑。东方白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有风中有柔软的衣袖贴近,一怔之间,自己已经被抱在了一个怀里。
抱着他的这一位,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荼白色袍子,袍子上绣着朱红色的凌霄花骨朵,长长的袖子垂到床铺之上,袍子下的身子骨却是纤细伶仃。鬓边簪着一朵鲜艳欲滴的橘色凌霄花,愈发衬得肌肤如雪。披散的黑发下一张脸漂亮得近乎易碎,狭长的眼内盛满笑意。
他用长长的衣袖将东方白团团裹住,闭目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低头在他颈侧轻轻一嗅,一阵风贴着肌肤轻轻擦过,幽香隐隐。
东方白没有动。那人抬起头,看着他,慢慢笑开来,这一笑,直烂漫如枝上云霞:“呀,你,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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