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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很传奇
我家在本市是一个传奇。
虽然我家所在的只是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是否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容易出奇人异事?就像古时候的高手都约好了似的集体产自深山老林一样。我家以经营古董为生,母亲那一辈在这个名叫丰山的小城市落了脚,似乎是一夜之间便完成了“暴富”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细节经过,不过若是能说的清楚,也就不能叫做“传奇”了。
可即便如此富有,这个家的人丁却不兴旺,只有三个女人。“阴盛阳衰”,是形容我家族非常确切的一个词。而最早听到这个词是自我姨母的口中。
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三四岁,或许更小,总之是我已经开始懂得记忆的时候——我记事出奇的早。我的姨母曾将我揽在身前,她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昏暗,带着一点褐黄色的浑浊,两颗眼珠总是缓慢的转动着,然后用她独特的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对我说道——麒麟,麒麟,起个男仔名字有什么用,到底还是阴盛阳衰,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幸福的人……
这句话不知怎的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直记到现在。我叫麒麟,玉麒麟,我随母亲姓玉。我的父亲姓什么我并不知道,更不要说他是什么人做什么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统共都不知道,如今更是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我的母亲从未告诉过我关于我的父亲,在我记事起我的母亲便是孑然一人,她的生活中似乎并不需要“丈夫”这个角色,所以她或许便觉得我的生命中也并不需要“父亲”这个角色。
对于生命中缺失的这一块我却一直耿耿于怀,对父亲充满了迷思与好奇,只是我从小就便是个独立的孩子,我说过我记事奇早,我喜欢观察一切事物,据我观察,我猜想我的母亲或许恨着我的父亲,恨到连想起都不愿想起,同时我从小又是个极为识时务的孩子,所以我便也就忍着从不过问。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忌惮着母亲的,这个家是丰山的传奇,我的母亲便是这个家的传奇。
我的母亲叫做玉幼 男,幼 男,看来我的外公也在盼着男孩,母亲生下来想必外公亦是失望的。可是她并不输任何一个男人,丰山的家业就是她一手壮大起来的,即便是我也不清楚她当初是如何一夕致富的,母亲清傲而沉默,同时又神奇的保持着一分纯真和浪漫,这份特质让她完全不像是一个生意人,我总觉得其中定然隐藏了一个极为巨大的秘密,我曾偷偷怀疑过或许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内幕,可我和母亲相处了二十几年,她的为人称得上磊落,实在是不能将她与任何黑幕联系起来。对我的家族发迹史我内心充满了万分的好奇,可是母亲每每只淡淡回应我一句“全是际遇”便再不肯多说,我心里跟猫挠似的,却也无可奈何。
丰山的人都尊称我母亲为玉夫人,很少提及她的闺名,可是我却更喜欢幼 男这个名字,比自己的麒麟要喜欢的多,可是我是不敢和母亲抗议的,要与她咬文嚼字掉书袋是讨不到便宜的。母亲幼时似乎便饱读诗书,如今也常常看不起我这喝过洋墨水的人,说我外文说的比中文还要顺溜,却连四书五经都分不清楚,我心里却暗暗嘀咕,我做策展设计的分清四书五经有什么用,我只需要分得清金主的座驾行头及荷包里的大钞黑卡,准确预估分析我每一票的入账就可以了。
对,我是一个策展人也是一个设计师,国际级别的,我得承认在我的专业领域方面我是一个虚荣的人。我努力读了十几二十年书,披荆斩棘参加了大大小小百余场比赛,经历过无数挫败质疑碰壁才换来的成绩,我为什么要谦虚?我如今站在了这个行业的顶峰,是凤毛麟角的精英中的一员,国内也好国外也罢,我享受着业内人士的推崇和仰慕,享受着这些所带来的荣誉感满足感。这一切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个传奇的母亲,使我从小便备受压力,我不甘心一生都活在母亲的光环下,不甘心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继承她的产业,花着她的钱坐享其成。
母亲的生意有专人为她打理,我却不同,做我这行事事要亲力亲为,虽说每次身边至少都跟着三四个助手但依旧是忙的不可开交,我却是乐在其中的,我享受这份旁人做不来的忙碌,享受着在我的舞台上对一干人等挥洒自如的指点江山,快乐的花着我自己挣的相当可观的钞票,我喜欢现钞,喜欢听它们被指尖拨过哗哗的声响,流畅动听一如圆舞曲。全业界都知道我爱财,可全业界也都知道我担得起“君子”二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能让我在这个圈子混迹多年而屹立不倒的重要信条。
就这样我每每忙到晨昏颠倒,天空泛白才回到与母亲两人的家中,正如最近手头上的一件案子,瑞士巴塞尔国际会展中心一场珠宝展的策划正在与我接洽,这种世界级别的珠宝展招标的策划团队向来不会只有一个,通常方式或择优或合作,我当然是想一家独大,全权拿下策展权,但据说主办方也同时青睐于英国的一支团队,这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打起十二分精力去应对。
又是一个凌晨时分,我开车回家。算起来这次已连续备战了一周,即便是爱岗如我,身体和精神也感觉快临近极限,这才放了助手们回家休息,众人如蒙大赦,青白晦暗的脸在我挥手放行的一刹那个个犹如回光返照一般,三秒之内已人去楼空。我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一推开门,却被亮着的灯光晃的一时之间愣了神,而后又后知后觉的发现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中,似是等我?母亲是从来不会给我等门的,她又极重保养,绝不熬夜,这个点通常早该睡下了。
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妈咪,有什么事么?”
母亲支着头看着我,宽松的睡袍垂在地毯上,整个人在昏黄的光晕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我心里轻轻叹口气,母亲此时看起来恐怕比我还要年轻,我现在这副模样不肖照镜子都知道与一只惨白的鬼相差无几。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等过人了,居然感觉还不错。”
我勉强忍住一个哈欠和一个白眼,“母亲大人,请暂时停止您的罗曼蒂克,您最好简单明了的说重点,我真的非常非常困。”
“哈,麒麟,何必这样辛苦?你知道我是愿意让你依靠的,可是你偏偏爱逞强。”
看来母亲一时半会是不会切入重点了,但一般来说她等下说的应该会是件严重的事,越重要越迂回。我不得不就近找张沙发,坐下去那一刻,那无比绵软的触感奇异的包容了我快散架的身子骨,让我愿意就此被沙发吞掉,我的精神在此时亦松懈了下来,连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妈咪,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喜欢这样的辛苦。当然,如果你肯让我去英国总部办公,而不是每次都要来回飞的话我会至少减掉一半的辛苦。我的助手们每次来丰山都要坐完飞机转动车,坐完动车转汽车,你知道漫长枯燥的路程已经消耗掉他们大半体力与工作热情了。”
“好啊,你可以常驻英国,我同意。”
原本只是我的例行牢骚,却被母亲突来的话惊得惺忪的睡眼瞬间瞠了起来。我愣愣看着母亲,她一向最反对我离开她身边,我屡次抗议协商无果,如今她却突然改了口,阴谋,绝对是阴谋。我谨慎的看着她,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麒麟,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离开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也不愿见你这样辛苦,身体迟早是要吃不消的,而且我们家的钱已经足够花了。女人最大的成就不是挣多少钱有多大的事业,而是有一个家庭,生儿育女,简简单单过日子。”我的心随着母亲的话一点点落下去,又紧紧捏起来。
“帕臣明天要从英国过来,他对你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原来是看你们还小,现在也是时候了,这次你就跟他一起回英国顺便准备一下婚礼吧。”
果然是阴谋……我心底惨嚎一声,表面故作镇定,“我明天下午要飞瑞士,恐怕没有时间陪帕臣丰山一日游。还有,妈咪,我才28岁,我努力那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在事业上升期嫁做人妇洗手作羹汤的。另外,妈咪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洋鬼子的么?怎么会同意我嫁给一个英国人。”
母亲微微颦眉,“我不是不喜欢外国人,只是文化不同又都只是生意往来,不愿与他们过分亲近罢了。但是帕臣怎么能算是一般的外国人,咱们家与威廉家相交多年,帕臣自小就喜欢你,难得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心,你威廉叔叔也拿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疼,你嫁过去我自然是放心的。”
母亲越说越起劲,我的心情却是糟透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设计图稿,和瑞士一干相关负责人的喜好脾气生肖星座生辰八字,我的脑容量不允许有无谓的东西来抢占有限空间。我嚯的站起身来,“如果婚姻生活真的这样令人向往的话,威廉叔叔也单身,不如您嫁给他好了,在我看来,他对您也颇有好感。”
母亲的嘴紧紧抿着,除此之外脸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压抑感慢慢爬满全身,疲倦和烦躁让我口无遮拦,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后果是如今极度的窒息和尴尬。我悄悄拿眼睛睨着母亲,心里渐渐愧疚,我承认我对威廉家是有一点防备心的,虽然他们对我和母亲真的很好,就是太好了,才让我生疑,任何人都不会平白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我知道自己的思想里总藏着阴暗的一块,我不相信纯善的东西,我对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本能的提防着。可是母亲又有什么错呢?她独自一人将我抚养长大,这样不易,我却还是伤害了她。
“妈咪……”我咽了咽口水,站起身讷讷的开口,母亲却轻轻抬起手制止了我的话,“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下和帕臣的事情,他是个好孩子,而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母亲的神色安详,像沉浸在某个回忆中,不知是不是我疲劳过度加之神经紧张,此刻觉得母亲的声音虚虚实实的有些遥远,“现在的年轻人对精神之外的追求太多了,殊不知真正的快乐稍纵即逝,生命太多无常,若不懂得把握是要后悔终生的。”
“妈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爱我的事业,我不打算现在就早早结婚。”
“不,你不明白我说的话。麒麟,你的性格倔强坚毅,可是你天生敏感不易与人亲近,名利场中厮杀久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习惯的生活全是算计。你从没有好好欣赏过身边的美景,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身边的人,你从小记忆超群,我相信你能记得住客户的一切资料,但是我想,若问你咱们家沙发什么颜色你未必能马上想的起来。”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下的沙发,米黄色暗金纹,见鬼,我印象里一直是烟灰色的……
“我不是要你一定要现在结婚,甚至不是要你必须结婚,可如果能有一个人使你幸福的话,为什么不去尝试?”
我无语,不是被说服,而是不想和母亲争辩,母亲的一切都只是假设而已,帕臣不会是我的良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也不是母亲的良人一样,曾经她以为是的,可是最后他仍旧抛弃了她也抛弃了我。可是这种话我不能对母亲说,我不能揭她的伤疤当做例子来为自己分辩,哪怕这是证明婚姻并不可靠的最为现成的例子。也许有一点母亲说的是对的,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也不相信婚姻,我只相信我自己,事业或许只是我的一个最为正当最具说服力的借口,而本质里我只是固执的孤僻着。
母亲看着我半晌,最终站起身来,经过我身边时,交代道:“明天离开前去看一下你的姨母。”
看着母亲上楼后,我跌坐回沙发里,神经一根根的松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打散重组一般,原本的疲劳却莫名的淡了许多,我也回光返照了,我自嘲的苦笑一声。我自信明天可以躲得开帕臣,他即便是早班机,要辗转到了丰山也必定是下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恐怕已经在飞机上了。第一次感激丰山这个小城市,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直屈就在这里不肯换个大都市,如今看来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交通不便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一想到要去见姨母,我便有些微微的抵触。姨母并不算我的亲姨母,她与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也是我小时候从姨母那里知道的。姨母那时候总会拉着我说一些有的没的,或许她太过寂寞,也或许她以为年幼的我记不住也听不懂,所以才肯叙叙和我说话。姨母比母亲年长五岁,患有严重的眼疾,几乎不能视物,如今带着一个佣人独自住在我家别墅不远处的一栋宅子里,我半年前去过一次,宅子与她都愈发阴森。
我将身子蜷缩起来,将大大的抱枕盖在脸上,结婚生子?我下意识的裂开嘴干笑了一声,不,那是这世间一般女子的套路,恋爱对我来说至多是种调剂,可以有但不需要常有。我抬手抚上脸颊,有一刻恍惚,那我的容颜呢?还没有遇到欣赏的人就要凋谢了么?睡意袭来,一切顷刻丢在脑后,临睡着的最后一刻迷迷糊糊想着,人生太不容易了,等到了瑞士一定要给自己买一块最新款的积家,让那镶钻的指针祭奠我逐渐流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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