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给你化过妆

　　打上腮红，描好口红，整理好头发，戴上帽子，辞岁检查了一遍，舒了一口气，和小陈一起将今天最后一位往生者放入冰棺中，盖好棺罩，关上了防腐柜门。

　　小陈紧盯着电子屏核对信息，手上边做着记录边说：“姐，今天难得不用加班，你先回去吧，剩下的防腐检查我都会了。”声音闷在口罩里，传到安静的空间内有些飘忽，悄悄掩盖了那一丝颤抖。

　　辞岁也不客套，欢快地道了谢，喜滋滋地走到外间，脱下手套，解开医用围裙，摘了口罩，团成一团丢到黄色回收桶里，打了好几遍消毒液，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到更衣室换回轻便的运动装，辞岁看了眼手机，抓起背包一路小跑。传达室的大爷只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团子一溜烟地跑远，摇摇头，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辞岁这人，从小怕麻烦，纯粹是好奇之下报了殡葬专业。殡葬管理那时还是冷门，好不容易凑成一个班，专业课可以说没什么要学的东西，轻松得很，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明智了，直到毕业来城南的殡仪馆做了入殓师。

　　本来以为分到整容防腐组已经够麻烦的了，没关系，害怕归害怕，至少这个活安静啊，结果刚安顿下来又给调到殡葬礼仪组，没问题，这是学校里的基础课程。什么？还要学念经？没错，组长说了，客户就是上帝，要尽量满足顾客需求，馆里人手不够，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啊……

　　花了两年时间来适应殡仪馆的节奏，如今她也当得起新人的一声“姐”了。在组长教导下，辞岁渐渐地也觉出味儿来：这份工作，环境清静，人员简单，确实一点都不麻烦。

　　年初市里开始清理整顿医院太平间，为响应领导号召，人民医院立马和城南殡仪馆做了无缝对接，这几个月加班加点交接工作，把馆里的人累得不轻。好在辞岁明天轮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城南偏僻，只有一班公交车，辞岁好歹赶上了，顶着师傅异样的目光坐到门边，低头一看：得，工牌忘摘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忌讳与之有关的一切，包括辞岁。辞岁的工作是送别死者、安抚生者，好在越是深入这个行业，越是能看淡外人的眼光。

　　随手把工牌收到包里，手机又震动起来。辞岁才按下接听，里头就传来一道女声，那音量就像开了扬声器：“到哪儿啦？我好不容易今天不值班，可别放我鸽子！”

　　“快到了快到了，等会儿联系。”辞岁说完摁掉通话，想到那人暴跳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打电话来的是江晚红，辞岁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江晚红在人民医院实习，和好友一样忙得团团转，最近值多了急诊夜班内分泌失调，俩人好不容易凑到同一天休息，约了晚上去医院边上的烧烤摊好好搓一顿。

　　算算日子快有两个月没见了，想到这个脸盲老少女刚刚又没认出自己来，江晚红看着面前的粉团子，嘲讽道：“一把年纪了还穿这么嫩，你的羞耻心冻到冷库里了？”

　　辞岁抿了一口啤酒，舒服地眯起眼，脸颊泛起红晕，咬了一口鸡翅，含糊道：“还不是为了见你，换身衣服可麻烦了。”

　　这话江晚红爱听，她递过来一串烤土豆片，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哎，我想起来一句诗，特应景。”

　　“啧，好酸。”辞岁有些蒙圈，“酒逢知己千杯少？”

　　“庸俗，”江晚红端起塑料杯子，竖起一根食指，捏着嗓子说：“山寒一杯酒，岁晚两穷人。”边说边来回指着自己和辞岁，可不就是俩穷人么。

　　话音刚落，后面一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

　　江晚红回过头一看：嚯，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那桌就坐了两个人，江晚红一眼看到了夏林——人民医院临床心理科的咨询师，以及一个后脑勺。

　　夏林长相斯文白净，很会收拾自己，也算排得上号的优质单身汉。

　　出于各种原因，目前咨询师并不受正统医学生待见，与医学心理学出身的相比，往往处在鄙视链底端。可夏林偏偏混得风生水起，在医院里人缘好得很。

　　自打他偶然一次在急诊室见识到江晚红那一点就着样子，就觉得抓心挠肺的，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时不时来动嘴皮子撩拨撩拨。

　　要他说，江晚红先前那样子真是俗气，俗不可耐，就像家里养的那只橘猫。一想起那只橘猫的手感，夏林就心痒痒的，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刚清了清嗓子，一串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无他，对面那人一手压住他肩膀，摇了摇头。

　　江晚红双手抱胸，看夏林带着同伴走了过来，挑了挑眉毛，还别说，这小子这会儿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夏林管住嘴的时候还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跟老板打了招呼，四人并成一桌，老板会意，咧嘴一笑，送了他们一盘花生米。

　　双方才简单做了介绍，江晚红与夏林为一串金针菇又闹开了，辞岁不知道怎么劝，一时有些尴尬，一抬眼，正撞进那人深邃的目光。

　　辞岁长这么大接触过的活的男性屈指可数，微醺的脸更红了，一直蔓延到眼角，像打了粉色眼影。她略微侧了侧脑袋避开一些，想向好友求助，无奈江晚红早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一个眼神都不施舍。

　　辞岁干咳一声，盯着一盘羊肉串磕磕绊绊地开口：“听……听说你是物理老师？”

　　那人扶了扶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和这个烧烤摊格格不入。

　　他看着辞岁，认真地说：“你好，我叫宋平章，今年33岁，单身，无不良嗜好。职业是大学教授，目前在研究量子力学。并且，我敬畏科学，没有职业歧视。”

　　眼前的姑娘皮肤白皙，五官说不上哪里好，可就是让他移不开眼。他对她一无所知，然而从她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舒展开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多年来的理智丢到九霄云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得到她”，这种渴望仿佛来自基因深处。

　　直男宋平章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快把裤子抓成咸菜了。

　　辞岁一下子被吓得酒醒了一半，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我……”

　　客观的说，如果宋平章出现在相亲市场会被疯抢，三十出头的教授啊。而且他长得，唔，辞岁实在记不清长相，总归是不错的皮相，综合条件能打个Ａ等。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是个教授，怎么看起来这么蠢！

　　好在夏林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朝江晚红使了个眼色。

　　江晚红摸摸辞岁汗津津的小肉手，趴在她耳边，悄悄说：“我问过了，这宋教授风评好得很，人长得又帅，他现在摆明了是看上你了。今天也是凑了巧了，你呢，这么大了还没谈过恋爱，先拿他练练手，不吃亏。”

　　夏林忽然开口说：“今儿个天这么好，不出去转转太可惜了。”边说边伸出左脚用力踩了宋平章一脚。

　　宋平章回过神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提议道：“去天文台吧。”又去看辞岁，解释道：“今晚很适合观星。”

　　“这么晚了都关门了吧。”辞岁试图挣扎。

　　“我有备用钥匙，”宋平章站起来，“开车过去，很快的。唔，我没喝酒。”

　　天文台建在山顶，远离城市，四人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宋平章带着辞岁登上观星台，夏林二人自觉地保持距离。虽然有醒目的绿色镭射灯指示，宋平章还是坚持手把手教辞岁如何定位几大星群和高亮恒星。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出现了“de ja vu”，辞岁努力抛开这种感觉，认真地观察星空。

　　天文望远镜下的星团让辞岁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时间上、空间上的渺小。酒壮人胆，她直直地看向宋平章的侧脸，看着他眼镜后的瞳孔，企图从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我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尘埃，那么，在短暂的生命里，我该选择小心翼翼还是放纵自己？

　　“看到北斗七星了吗？对，在这里，以勺柄为尾巴，就可以找到大熊座。”宋平章声音平稳低哑，耐心地解说着。他忽然感觉到手背覆上一只冰凉的手，触感柔软细腻，他反应过来，翻手握住。

　　漫天星光下，他听到身边的人轻声问：“你说，当我看着那颗星星的时候，星星是不是也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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