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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时花开,我愿意搁浅。
【一】1981年冬
1981年,巴西。
学校的绿茵地上,校足球队的男生们又开战了。巴西的足球水平世界一流,几乎是全民足球,学校天天都有比赛。女生则喜欢在球场边给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加油。但田小蓉一直不是其中之一。去年冬天,她的父母作为英籍香港军人到巴西执行任务,她跟着父母从香港来,进了这所学校。她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加上内向安静,久之变成了孤立的对象。
她坐在操场外围的花圃边,用一支水笔描着手中的图画,听到一阵喝彩声,不禁停了笔抬头看去。
球场中,球队的男生正欢叫着,被围在中间抱着的男孩儿,显然是进了精彩的一球。小蓉并不喜欢热闹,但却没有移开目光:那个男孩子,是个华人,没错,学校足球健将虽多,但只有一个亚裔,是个华人。虽然她对学校不甚了解,但还是在女生们夸张的崇拜中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远远看着那一张张笑脸,小蓉不由得生出几分向往,同样是在异乡,自己却没有办法让自己更受欢迎。
暮色晕染开,校园里的人渐渐少下来。小蓉低头盯着图发呆,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男生正在变声的嗓音有些沙哑,国语不很准,但很好听。小蓉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是那个华人男孩儿。
金色的余辉里,男孩儿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桐色光圈,蒙蒙的,发亮。“额,吓到你了,对不起啊。”他笑着,擦了擦汗。小蓉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抿嘴笑笑。
男孩儿早就发现班上转来的女孩儿似乎也是香港人,却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发呆。他问:“这个图是什么?”
“九九春寒图。”小蓉回答。
“嗯?”他明显没有听过。
小蓉渐渐觉得眼前的男生有种说不出的可爱,用阿婆的话说:好像有点“虎”。她想象着阿婆说话时的语调,轻轻笑出来:“就是从一九开始,每天画一笔,到九九时,正好画满,春天也就来了。”但是巴西没有九九的习俗,也没有过年。小蓉没有说出心里的后一句话,只是叹了叹气。
男孩儿很小就和父母到了这里,自然不曾知道这些。他伸出手去:“我叫李伟乐,和你一样是香港人。你可以叫我阿乐。”
小蓉犹豫着,也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小声说:“我叫,田小蓉。”
晚风吹过,女孩儿的额前细碎的发飞扬。
男孩儿转过头笑,像是一只小虎一样,眼睛亮亮的。
【二】1982年初夏
初夏的老家,有各样的花开,似乎缤纷的色彩随着香气在呼吸间跳跃。
小蓉又撑着脑袋在课间发呆,教室窗外日光明亮,照在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她回头看了看那个座位,它的主人今天没来呢,是生病了吗她心里有点不安。想了想,从抽屉里翻出信纸,开始抄写今天的笔记。末了,在纸的一角画上一朵水芙蓉,嘴角才噙上了一丝微笑。
放学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半道折进另一条街。沿着那条路,可以找到阿乐的家。
她一个人走来有一点寂寞,午间的光稍显灼人,从两边的屋子里传来主妇们做菜的香气,还有锅铲碰撞的清脆声音。
阿乐在做什么呢?他吃饭了没有?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他的那天,夕阳从树叶间漏下来,点亮他的眼睛。‘
他是来到巴西一年多以来唯一一个对她那样好的朋友。嗯,这样就算是朋友吧。
他每天会等她收拾东西一起回家。即使他的家半路就该转弯了,他也会陪着她到家门口再自己返回。他曾经说她一点都不爱说爱笑,却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疏远她,反而一直给她讲自己的经历和听来的趣闻,卖力地逗她笑。讲真的,他才14岁就走过了半个地球这样的事她本身绝不会信,但他信手拈来的各国语言和见闻真的是让她无法不信。完美得,像是晴天清彻的天空。
面前已经是阿乐的家了,手里的汗已经把紧攥的信纸浸的有些湿了。似乎一下失去了敲门问候的勇气,傻傻的呆立在门口,低着头不停地翻看手里的纸张。
额头上的汗珠把几缕头发黏在颊边,她就在那边兀自心里斗争,虽然自己也明白没有什么,只是送个笔记而已,但脚步徘徊犹豫良久。
“砰砰砰”,她终于横下心敲响了门。
屋子里传来“谁呀?”的询问,接着,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她却瞬间失了勇气,把叠好的信纸放在门口,转身匆匆离去。
【三】1982年初冬
“阿乐,生日快乐!”“Hoppy Birthday to you!”女孩子们的声音杂在一起,纷纷向他祝贺,还递上了各种礼物,甚至还有些作风比较“奔放”的女生夸张地叫:“I love you!”阿乐有些微微脸红,一一道谢,目光却看向前排:她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阿乐有点失望地看着手中的礼物,一股脑把它们填进了桌子里面,打开课本装作学习的样子。
小蓉此时又转过身偷偷看他,女生们送完礼物正散开去。
就像自己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一样,令人瞩目的样子,自己永远靠近不了的灿烂美好,即使他们一起走过了一年回家的路,她也总觉的不真实。
并不是她不想成为一个开朗活泼爱说爱笑的人,而是她无论如何融不到这样的气氛中去,那些热情的话惊喜的表情就像是天生不属于她。或许,这就是自卑吧。
书页里夹着她很久以前就精心画好的生日卡片,右下角用簪花小楷写着:“阿乐,永远快乐”。只是薄薄一张图画而已,可她只有这个勉强称得上可以一说了。
小蓉深吸一口气,算了,放学偷偷给他放到书桌上吧。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卡片取出来压在书本下面。
阿乐很专心地看着她从书里取出一张画来细心地放在书本下压平,嘴角勾起笑来。这个女孩总是这样,无由来地害怕些什么!第一次在操场见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小蓉,我的生日会,一起回家吧。”他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道。
小蓉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哦,我还有点儿事。生日快乐!你先回吧。”阿乐挑了挑眉毛,转而笑了,斜跨着书包转身离开。小蓉舒了口气,抽出那张画轻轻放在阿乐桌上,正准备转身,却听见;“你又想悄悄放下就跑吗?”
天啊,这是——阿乐?他居然折回来了!小蓉吓了一跳,一抬头阿乐已经站在面前,坏坏地笑着,拿起自己的卡片,发出一声惊叹:“没想到你的画和字一样好看啊!这是用什么画的?”小蓉自觉脸上烧烧的,低下头回答:“这个是国画啦,用毛笔画的。”过一阵子不听见他说话,抬起头发现他正在微皱着眉端详着画,忙解释道:“这个画的是蒹葭,就是一大片初生的芦苇。因为你生日在十一月初嘛,是葭月哦,所以想到画这个。”
“我生在阴历十一月份,是葭月?我才知道呢。一定要收藏起来!”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精致的夹子,把卡片夹了进去。小蓉不经意间看到了透明的封底下那朵熟悉的水芙蓉。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四】1982-1983春节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呢。
她默默靠在栏杆上,远处的天空有浓云涂抹,然而阳光很执着,斜斜照过来,云层间隙的蓝天透彻似水,日光西移,云朵间流开了金橙色的光河。
夕阳映在玻璃窗上,光影变得更加奇丽,在人家的窗上渲染出七色彩晕来。
她就那样,看它们变得绚烂,走向寂灭,呆立着。身侧晚风习习。
阿乐在她身后,亦不开口叫她。女孩儿单薄的侧影在余辉里犹如剪影,有碎发在晚风中飞扬,带着寂寞和轻柔的诗意。他开始有点眩晕,而后竟觉得那画面美好而疏远。良久,他轻轻上前,说:“小蓉,新年快乐。”
“应该是,新春快乐。”小蓉有点吃惊,但很快浅笑答道。“阿乐,你见过雪落的情景吗?大雪纷飞,天地一白。”阿乐也靠在栏杆上:“我十岁时候去加拿大,正好是下大雪。都快成大雪灾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外婆住在北方,有雪的地方。春节的时候,整座山都是银色的。大家会一起在雪里打闹。”小蓉说,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藏着那座银色的安详而热闹的山峰。
“你想家了?叔叔阿姨今天还是值班吗?”
“嗯。”她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或许,都回答了。
一张五颜六色的漂亮卡片几乎是从天而降似的凑近面前,伴随着阿乐夸张的“当当当当”的配音。小蓉不由莞尔,接过来看,却渐渐皱了眉头,带了几分可爱的哭笑不得:“阿乐,你的字好可爱,你看,又蹦又跳呼之欲出呢。”
阿乐红着脸,扫一眼自己至今还圆滚滚的卡通体汉字,右手挠挠头掩饰着尴尬。只是,这才像是自己最初见到的那个女孩嘛,抿嘴浅笑向自己伸出手:“我叫,田小蓉。”安静,可是清澈明亮。
“就知道叔叔阿姨在忙,你就不包饺子了。我带了一些来,热一热咱们吃饭吧。”阿乐蓦地拍着自己脑门,说道,差点忘了。
小蓉回头看见天色已完全转成靛色,天地的气氛从浓烈的灿烂转成寥落的清冷,但是,前方有一抹暖色,一丝暖意。
快两年了,春天又要来了,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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