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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荀生主动去见过两次葛生,不过那两次她都不叫她葛生……第一次她叫她火凤凰,第二次她叫她叫她姨太太……
第一次是四年前,她刚刚自英国留学归来。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好做,每日里要么是被拉去相亲,要么就是陪着母亲听戏。没事儿时和着一群边大边的“闺蜜”们厮混在一处。但左不过是这位部长家的千金,那位参议长家的小姐。大家都是待嫁年纪,偶尔有一两个已经订婚了的。
某一日,乔丽忽然说:“荀生啊,听我哥哥讲京中最红的那家夜总会——就是名字叫做丽景的那家,里面有位唱歌的小姐,与你长得极为神似。”她这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纷纷说要去看。
荀生心里本是不高兴的,而且有些惴惴。她一直读得是女校,母亲的培养又是标准的淑女教育,提到夜总会,总不自觉会想到烟花之地。直觉中,并不应该去。而且女孩子家绷不住面子,说她像个唱歌的小姐,总觉得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偏偏经不住大家的死磨硬泡,个个都说要去,还要拉着她,说要现场对比一下。她也是好奇,到底有什么人能与她长得神似。于是大家便商议好了某日晚上一起去。
到了那日她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到出门了又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只得打电话给哥哥,咨询他的意见,却只说和朋友们要叛逆一下,出去玩玩。
谁料江宜寒在电话里就大笑起来,“怎么有你这样的?好歹在西洋呆了几年,偏偏比母亲大人还古板。好不容易想疯狂出轨去夜总会一下,还要巴巴地来问家里人要穿什么。”
荀生在电话这头撅起嘴来,明知道他看不到,可是还是忍不住。但又似乎是从小到大被他这样嘲笑习惯了,也不回嘴,就等他后面的话。
江宜寒终于还是挖苦够了,最后才说:“捡你平日里那些贴身剪裁的旗袍穿着就行,头发扎起来,不要向平日里一样垂着……”荀生一一点头,最后以为他都嘱咐完了要放电话时,他又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她也终于笑呵呵地挂了电话。
于是穿了件墨绿色的长旗袍,领口用同色的宝石胸针装饰了一下。头发也用同色的丝带绑了,却在两个鬓角留下两缕,用热铁烫成了圆圈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免被大家挖讽,“哟,江小姐今日是要去与人家火凤凰比美斗法儿去呀!”她只是如往日般嫣然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女孩子家的心思,往往还不就是这样。你说那人像她,她必定要打扮得出众,让那些像她的人望尘莫及才是。
歌舞表演时,因为在下面看着,并看不清楚火凤凰的面上模样。只能看到她在台前摇曳生姿,轻歌曼舞,用沙哑性感的声音唱:“蔷薇烟红,露滴梧桐。弥漫在虚空,晚风相送……”
大家已经没好气地对着乔丽笑:“就你哥哥眼尖,咱们坐这么近的位置都看不清楚,怎么就能被他看清楚了?是跑道后台去寻人家了吧?”
一句话倒将荀生点醒,似乎是个主意,跑到后台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不就行了?大家却已经放弃了对火凤凰的探究,各自玩闹起来。荀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兴趣,寻着个空,就跑去了后台。
远远的,凭着直觉,她便知道,那个人定是自己要寻的火凤凰。她穿亮红色的绸面旗袍,在后台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脖子上仍有表演时挂着的一长串羽毛围巾,扑簌簌地在空气中挣扎。
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由荀生胸口涌起,快要压不过气。这时她才知道,乔丽哥哥所说的那句长得极为神似仍不足以道明她与火凤凰之间的关系,那哪里是神似,甚至连她对着镜子微微蹙眉,淡淡扬笑的样子都是一样。
荀生想起了小时候,远方的姨妈来家里做客。她跟母亲时常在屋内不停地说着话,天南地北、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后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她想要进门去找母亲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怎么偏偏就要了这个女孩回来?”是姨妈的声音。
“便是女孩子她本来也是不愿意给的。更何况我有宜寒,多一个女儿也算不错。”母亲说话的语调向来都是这样,和缓、不紧不慢。
“哎,她也算是幸运的。若是跟了她,还不知要在外面遭怎样的罪。”姨妈忽然感慨,但是小小的荀生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们在说的,是她。
“是啊,怎么说荀生也是克林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她母亲家门不容,那她总也是我们江家的种。”
……
荀生在门外不敢进去了,她转身离开。任是谁也不知道她听到了这些话,而她也照旧问母亲叫着妈妈,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其实她并不像父亲,故而只能像她的生母。每每有人说,江小姐长得不像双亲时,她总要牵着母亲的手,故作娇态:“谁说不像,看我与母亲大人,分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说着谎话,脸上不自觉地发烧,却不敢多言语其他的。
后来隐隐听别人提起过,父亲年轻时在外面和一个青楼女子交好过,本要娶回家来做小,可是祖父祖母下了严令,并不同意。荀生也就渐渐不再探听这事,她比较更愿意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而她的母亲,就是如今身世高贵的江夫人。
荀生想上前更近些地看看火凤凰,就是在这时,一个穿灰色西装握着文明棍的先生出现在化妆间。他走至火凤凰跟前,厉声问道:“今天怎么才唱了一首就下来了?”火凤凰答:“今日我身体不舒服……”荀生这才注意到,卸了妆后的火凤凰脸色惨白,语气里也有说不出的疲惫。
那先生却不顾,单说:“老子花钱雇你来是给大家找乐儿的,不是让供你使小姐脾气的。”他顿了顿,又说:“既然身体不舒服没法儿唱歌,就去陪陈先生喝一杯,他刚才点名儿叫你了。”
火凤凰立刻撑着身子在梳妆台上,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不去,那陈先生分明是没安好心……”她话还没有说完,那老板就已经将脸凑到她的跟前,“没安好心?对你需要安什么好心?把眼睛放明亮些,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歌女,你是怕人家吃了你还是喝了你啊?就是人家逢场作戏要了你,也是你的福气……我想,以陈先生的出手,你的价钱应该不会少吧?”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已经直起身子,由兜里摸出一根雪茄,由胖变跟着的下人点燃。
烟雾一圈圈地腾在空中,氤氲出一种奇怪的气氛。荀生看着前方的两人,就那样僵持了许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老板又问了句:“去还是不去?”
火凤凰仍旧坚定地答:“不去!”
“啪”的一声,荀生只看见那老板抬手,而火凤凰的脸已经偏至一边。她都没有抬手去捂住另一边的脸,因而荀生看到了立刻泛起的五个指印。荀生只觉得那巴掌像是打在自己脸上的,脸颊突然火热生疼起来。
她不忍再看,转身回去了。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火凤凰大约是她那不知名的亲生母亲的另一个女儿,也就是跟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
她又不敢承认,不敢相认。她只是在想,如果她没有被母亲要回江家来,今日站在那里挨打的就是自己。人前卖笑,人后流泪……
她不能让自己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在丽景当歌女的姐妹,这样无外乎会让自己在朋友间抬不起头来,更给江家门楣抹黑。
脑海中想着各样的念头,终于还是回到朋友中间。可是她的面色已经不好,乔丽上前问她:“艾米,你怎么脸上这么红?”艾米是荀生在国外留学时的英文名。
她掩饰说:“大约刚才喝了酒,上了头。”
见此情景,众人也就立刻都说那就回家吧,反正那个她们要看的歌女也不出来了,想要对比都没有办法。于是一群人不一会儿便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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