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啼鸟天

　　日已当空，光线斜斜在窗棂上打出淡金色光晕。冯碧落静静坐在菱花铜镜前，鬓角的珍珠璎珞
　　兀自闪烁着点点流光。
　　铜镜中映出女子皎洁动人的脸庞，一双妙目盈盈，清冷目光中自有一番柔和韵致。一旁的念秋端详着镜中人，满面掩不住的喜色：“小姐这样的资质，原便是那人中龙凤。”她自小侍奉碧落，性子单直，骨子里对碧落有种特殊的偏执。
　　碧落轻瞥她一眼，弯起嘴角笑道：“专心点做事，少来拍马。”
　　念秋吐吐舌头，手下动作不停，将一支珠华萦翡翠玉钿别至她浓密发间。碧落凝视许久，慢慢伸手取下：“换那支宝叶间金琼的吧，我如今不喜这样的颜色。”念秋似乎意识到什么，轻叹口气，依了她重新装饰一番。又有一群婢女过来，服侍着换了喜服，将碧落搀出屋外。
　　冯思道候在外面，见女儿出来，忙迎上前：“爹说的可一定要记住，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凡事能忍就让，真有什么事自己要拿好主张。”他不过半百，依稀已生出不少白发，然面目清癯，举止投足间仍能看出当年的儒雅风流。
　　碧落轻握住父亲的手，不以为意道：“女儿谨记在心，其实那王府又不是什么虎狼之处，又有何可担心的。”冯思道嘴唇翕动两下，转头吩咐道：“良辰已到，还不送新娘上轿。”
　　府外鼓乐震天，极力在渲染喜气。穿过府前弄堂，不觉来到京中繁华街道。人们一早得知王府娶亲的消息，大人小孩都聚在街边观看。
　　这原也是正常，京中一年来难得有什么大事，但凡谁家嫁女娶亲，多多少少有人一旁凑趣。只是今日围观的人群较以往多些，也不都是妇孺小孩，倒凭空多出不少青中年汉子。
　　正对街口的酒楼窗口端坐着一位青衣锦袍少年，从他这个位置看下去，底下的状况一览无余。少年此时正一手托杯，一手漫不经心赏玩着一件饰物，像是对眼下的动静无动于衷。那饰物由白玉雕成，在天光下光线柔和清透，隐约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模样。
　　眼看花轿就要从楼下经过，他身后的白衣少女悄悄提醒道：“公子，再不行动，只怕过了这里我们的人难以下手。”
　　少年点点头，放下酒杯转身笑道：“那么回去吧，好歹也见识了王爷娶妻，下次带你们看皇帝封后去。”一张若美玉雕成的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的闲适，就这么意态悠闲的挥袖而去。白衣少女愣了愣，不解地看看楼下，拔脚跟了上去。
　　很快围观的人群迅速分散，街道一下子宽敞出来，队伍得以更快前行，不多久便到达安亲王府。领头的赵坚抹了把汗对手下道：“刚才那帮人都是练家子，那一个个眼神如狼似虎，敢情把咱当肥羊了。幸好没出啥事，不然••••••”
　　那手下十分精乖，忙奉承道：“咱王爷声威在外，又有赵统领在场，他们断没这胆量。”
　　“那是，那是。”赵坚自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好像刚才完全是他一人控制了局面。一个漂亮的翻身从马上纵下，大声吆喝鼓乐再奏得响亮一点。
　　于是锣鼓唢呐手们深呼吸，换一口气，不敢偷懒，再次卖力奏起。整个仪式郑重其事在喧嚣声中拉开序幕。
　　碧落下得轿来，由喜娘扶着走上台阶，走到正门，又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到喜帕下方。她犹豫片刻，缓缓把手交给他，摩挲到他掌间粗糙的茧，微微一顿。耳边仿佛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加重的力道从手心传来，似是带了少许的不屑。
　　匆匆过完仪式，进到新房中休息。刚在喜床上坐定，便有喜娘领着几个手捧托盘的丫鬟上前，都是些红枣、莲子、桂圆、铜钱等物。喜娘每样都抓了些撒在床上，每撒一样说一句吉利话。碧落觉着好笑，安王虽无正妃，侧妃却也纳了两个，除去侧妃柳氏育有一女外，其他人都一无所出，人丁着实不旺。也难怪喜娘都跟着急了呢。
　　她这一想，自顾自笑出声来。不料眼前一亮，头上喜帕突然被挑开，一双蕴着淡淡冷意的眼睛直直瞪着她，那双墨色瞳仁里正倒映出她明艳略带笑意的脸。
　　来人着大红的喜服，眉目坚毅如画，是安王无疑。他看她一眼，复又将喜帕盖上，径自走了出去。不多久，屋内人尽散去，寂静无声得压抑。碧落索性自己扯了盖头横卧到榻上。想到安王冷漠的样子，不免有些气愤。
　　她与安王并非初识，幼时在宫中长住，二人时常玩在一起。他是皇子中脾气最温和的一个，轻易不生气，唯一一次赌气，是被她笑称为二胖。为此他有许多天没跟她说话，后来被她从宫外带来的糖人贿赂，才言归于好。仔细想来，当年的他还真有些变扭。
　　之后他奔波于边界与京城，二人十年间再未遇见，只是听说他平了几次乱，在军中颇有些能耐。但凡这样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到京中多半变成丰功伟绩，加上在军中多年练就出来的凶悍气质，竟然也迷倒了许多名门的小姐。
　　碧落的一位闺中密友严萧婉曾经执着于安王妃之位，发誓非安王不嫁。可惜她的父亲工部尚书严功勋志不在此，在一个柳树泛绿、桃花初绽的艳阳天将满腹惆怅的女儿送入了宫门。
　　那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得知即将入宫的严萧婉以叙旧为名，带着大小包裹住到冯家。
　　一日，二人在花园凉亭中临摹。萧婉本是极爱干净的人，那天却不知怎的将袖子沾到了墨迹，于是独自回房更换衣物。碧落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支了念秋去看，房中一人也无，行李之类也都不见。碧落以为不妙，急急问了新来的守门孙树叶，才知道刚才一位俊俏小厮背了三个包裹，言称为小姐办事，匆匆向北城门方向去了。
　　碧落又笑又气，来不及训斥守门，要了匹马往北边追去。还没到北门，就看到一位白头发白胡子大爷背负三包，健步如飞走在大街上。当下策马过去拦在前头：“这位大爷，你这是赶着去哪儿啊？”
　　那大爷神色如常，也不答话，绕开马继续走。碧落终于沉不住气，下马拉住他道：“我只问你一句，名册已递了上去，你这一走，欲置你爹娘于何处？”
　　说罢也不管对方反应，扭头牵马便走。走到一半回头看看，那白胡子大爷果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回到家中，念秋还在门口数落孙树叶。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脸皮极薄，正一脸通红地杵在那儿，看到碧落回来如见救星般迎上去。
　　碧落对念秋使个眼色，意思叫她帮忙拿后面的包裹。孙树叶会错了意，只当小姐被人跟踪，一把拦住道：“大爷您走错了吧，此处是翰林学士冯大人的府邸，您请别处去吧。”不经意看到大爷粗布袖子中伸出来的手洁白光滑，俨然是一双年轻女子的手，一下子愣住，半晌才傻乎乎冒出一句话：“我认识你这三个包裹。”
　　直到萧婉又换上原来装束，碧落还没缓过来，直拉着念秋揉揉笑痛的肚子。萧婉原有些消沉，被这一闹渐渐得意起来：“我先扮小厮再扮老人，两次都瞒过你们家小门卫，可见易容之术还是有点功底。”
　　碧落笑道：“大概也就瞒过他了，在大街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明明发须皆白，还愣是有精神。”念秋越发恨铁不成钢：“那个啥树叶的还是叫树根的好，又木又呆。”三人笑了一会儿，话题转到入宫之事。
　　萧婉一阵尴尬，垂首叹息：“我过于鲁莽了，若不是听你一句话，我恐怕真跑到北疆投靠安王了，那时家里定要乱做一团。”
　　碧落收了笑意正色道：“且不说家里的事，能不能到北疆还是个问题。你那样的装扮我都能识破，更何况外面的老江湖。你孤身一女子家••••••”顿了顿又道，“就算你找到了安王，又怎样托辞让他收留你。他若知道你是脱逃离家，除了遣送你回来还会如何？为这一面之缘的男人，你值得？”
　　她一向温和，此刻因为担心口气变得急促沉重。见萧婉默默不语，鬓发间的粉色剪荷花饰微微颤抖。萧婉本就细致眉眼，两边发梢各放下一边在两腮，更掩得一张小脸我见犹怜。她不忍心再责备，放低声音安慰：“算了，你没事就好。”
　　萧婉又住了一日，便被严大人接回家，说是准备入宫事宜。自此一入宫门，未有半分音信。而她入宫不久，安王被召回京辅政。太后体恤安王府无正妃操持，将冯学士独女许配与他玉成一段良缘。
　　碧落回想诸事，只觉除了天意弄人，再没有周全的解释。她胡思乱想了许多，终于昏昏睡去。这一觉居然比出嫁前几日睡得香甜，醒来时天已大亮，模模糊糊伸了个懒腰，手臂触到身旁一具温暖的身体。睁大眼一看，枕畔躺着睡着的安王。
　　昨日匆匆一瞥，犹记得他一双乌亮的眸子寒光闪烁。如今细细端详，发现他的脸反不及眼睛来的跋扈，鼻梁笔直，眉色并不浓粗，只比她略粗了一点，眉宇间有些刚劲，棱角分明。整个脸比小时候抽长许多，褪去稚气，显出青年男子的英武来。
　　“你穿着单衣，别着了凉。”安王似察觉到她的动静，手一抬便将她揽到胸前，她略微挣扎了下，任他抱住。他温温的唇抵在她的额头，气息平稳，隐约散发出清酒的冰凉。所幸他没有睁眼，仿佛又沉沉睡去。她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懒懒闭上眼，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再次醒来时身边人已不在，念秋领着几个小丫鬟抿着嘴笑眯眯地服侍在红绡帐外。见碧落掀帐下榻，念秋捧了备好的衣服给她换上，又使唤小丫鬟们打水来洗脸。
　　趁着给碧落盘发，念秋在一旁念叨：“一会儿要见府中另外两妃，小姐定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势来。我昨晚听说，那柳妃也就罢了，沈妃可是位心高气傲的主。”
　　碧落扑哧一笑，转身拧下她胳膊：“得了，就咱这刺猬头能跟人家比心气吗。”念秋往镜中一看，乐了，手忙脚乱拔了一把簪子下来。
　　这时候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绿衣小婢怯怯趋前道：“王爷出门前说了，以免王妃太过劳累，那些个俗礼今日就算了，不必过去应对。”这小姑娘生得俊俏，额前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略有些破相。
　　“这算什么，体贴么。”碧落心里暗自嘀咕，面上依然了无波澜，看了眼那小婢温和道：“我不累，你替我去传声，我马上过去。”小婢恭恭敬敬行了礼，匆匆垂脸退下。碧落揽镜自照一番，发现念秋在边上捂着嘴，暧昧地笑，不觉大为冤屈。又不好意思道出昨晚他二人不过和衣而睡的实情，只得任她胡思乱想了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