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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
和许许多多山里的孩子一样,远方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去往远方;和许许多多想要去往远方的孩子不一样,远方的远方有着特别的理由。“大牛想去城里找个活儿,赚钱回来修房子;阿红想找个好人家,回头还能贴补阿弟的学费;小军想去看看他爹他娘,他们去城里打工好些年了……我也想去远方,但是我和他们的理由不一样……”“那还能为啥?”邻家大爷吸一口旱烟,看着田里插秧的远方,太阳下的脸上汗珠不断地落着,好像要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淹没似的——他回了回神,又吸了口烟,漫不经心地问到。远方仰起头,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秧田——还没插完,在阳光的亲吻下晃动着嫩绿的叶子,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它们吹残,却深深植根于水田之中。“因为、因为我的名字就叫远方啊……”远方放下了手中的秧苗,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瞳孔中映出偏偏绿意盎然的秧苗,仿佛一眨眼就会破碎,但睁开眼后依然绿意盎然。邻家大爷听罢,摇摇头,又吸了口旱烟,走了:“真是傻娃娃,这算啥子理由嘛。”
远方的家是村口第一家,小小的院落里干干净净地躺着一口老井,一方菜畦;不大的空间里还挂着几根晾衣绳儿——清晨的时候,奶奶将洗干净了的衣裳挂在绳子上,随着风儿就那么晃啊晃,一直晃到黄昏。远方经常在黄昏的时候搬张小凳子坐在大门口,目力所及之处是不见边际的田野,还有些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民居,和着炊烟或是田间特有的轻烟,隐隐地勾勒在天际。天晴的日子,伴着绚烂的霞光,整个院落包上一层金光。每天的这个时候,是远方离远方最近的时刻。
大家都说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可能走出大山。为着去往远方的梦想,远方总是很努力地学习。山里的人们睡得早,一个个黑漆漆的夜里,只有村口的房间里亮着灯光,长久地伴着星点的夜空。村里的人们总是夸他刻苦,但他从没觉得苦过,想到远方,他连插秧的时候眉毛尖尖都带着笑意。
后来远方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爷爷奶奶高兴极了,村里的人们也纷纷前来道喜。这家送一斤猪肉,那家拎两筐鸡蛋。连晾衣绳儿上的衣服都摇晃地格外喜庆似的。远方倒没多欣喜,他照例在黄昏的时候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
那天是个阴天,远方盯着西天,仿佛他见过的最美的霞光。
“然后呢?”女神苏在镜子前试着新买的黑色及踝连衣裙,随口问姚远。“没有然后,我就写到这儿。”姚远回答。“真无聊!”女神苏发出一声嗤笑,“我走了,陈公子约我三点半的电影!”说着拎起VL包包,浓妆艳抹地赶去约会,带走一室的香气。
姚远拉开窗帘,看见窗外那个一身黑袍的女人,卸去了寝室里的刁钻野蛮,袅袅娜娜地挪向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那就是传说中万千女生的心中的男神陈公子吧,原来他喜欢女巫。”姚远心里想着,不厚道地笑了。
阳光倾洒了一室的温暖,将姚远的面庞照得看不清楚。“多暖的味道啊。”姚远嘟囔着,半眯着眼睛,一副熟睡的表情,好像图书馆前常年蹲守的学术猫。姚远是贪恋阳光的味道的,但女神苏不喜欢,说这有损忧郁气质,“咱们可是导演系的女生,不是表演系那帮靠脸蛋儿的肤浅的小蹄子,气质!气质最重要知道吗!”“我就是个俗气的女生。”仿佛回想起女神苏曾经说过的话,姚远想。
耳边有风吹动纸页的声音,姚远知道是自己未完成的“远方的故事”,其实女神苏说的没错,确实是个挺无聊的故事,没有波澜,没有结局。
还能写些什么呢。远方走出大山,继续靠着他的刻苦努力,最终功成名就?那是励志片。远方在远方遇到了他心爱的女孩子,两个人经过坎坷最终走到了一起?那是言情片。远方在去往远方的火车上,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了他一本武功秘笈?那是武侠片。远方去到了远方,找到了离家多年的妈妈,但是妈妈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远方一怒之下狠心报复,最后进了监狱?那是伦理片。还是说,远方奔赴远方,在火车上跟白胡子老人学习了武林秘笈,到了城里之后,凭借着努力勤奋和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功,一路往成功高歌迈进,后来遇到了生命里的她,见家长之后却发现女孩的妈妈其实是离家多年的妈妈,然而女孩已经怀孕,最后女孩自杀,远方为了报复,杀了女孩一家,被抓进了监狱?哦,不,那是狗血片。
都不是生活。生活里活生生的远方会是什么样子呢?姚远不敢想,也不愿想。最终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梦想的庸常男人和迷醉于都市灯红酒绿的失足少年,哪个会更好?
“姚远姚远,不好啦,出事了!”隔壁寝永远风风火火的梅歆打断了姚远文艺女青年的感伤遐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大事大事!完蛋了完蛋了!怎么办怎么办!”“姚远,你不要跟梅歆讲话!”忍受不了梅歆的叨叨絮絮,高冷的梅菲接过了话语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原先答应咱们演毕设的那个妹子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参加不了了,这离毕业演出也没几天时间了,咱从哪儿去换个熟悉剧情没有其他演出又会弹吉他的妹子?”梅菲说着,眼神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笃信。姚远看着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破茧而出,“那…那怎么办?我…我再去联系联系学妹。”
“姚远,其实《最初的梦想》,我写的是你。”梅歆离开了,梅菲看着姚远微笑:“我无意中偷听过你的吉他,很干净。”
那天晚上姚远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院里的古井旁,听着爸爸弹着吉他,跟她说他是他们工地上的大明星:“远远,爸爸可厉害了,大伙儿都说爸爸唱歌唱得好听。远远以后要不要跟爸爸一样唱好听的歌呀?”“要!”稚嫩的回答换来的是定格在记忆最后明晃晃的笑脸。后来的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富爸爸,她念了电影。
梦醒了。
“毕岸我跟你说,你要再一天到晚上交这种三流剧本,别说你爸只是咱们公司的一个部门主任喽,就是公司老总你也给我滚!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去换个题材重新写!”马主任一把把剧本摔在毕岸面前,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了。
毕岸摘下厚厚的眼镜,叹了口气,蹲下来捡剧本,一张,两张,三张;又一点点地撕掉,一张,两张,三张;走回电脑面前,将未完的文档删除……屏幕的荧光反射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博物馆里的蜡像一样。
毕岸收拾好了公文包,关好电脑,打卡回家。正是下班高峰期,形形色色的人们拥在大街上,大家一起在绿灯亮时通行,一起在红灯亮时停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行各业,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却好像带着同样一张面具。毕岸走在人群里,和身边的人保持着同样的步速——有别于清晨的步履匆匆——疲惫而沉重。由于遵循了神奇的相对静止的原则,整个画面就好像默片一样,平淡一如毕岸被毙掉的剧本。
经过中心大厦的时候,墙体上的LED屏上正播放着最近上档的大片的预告片,高潮迭起,精彩纷呈。高端猎奇的画面色彩在流光溢彩的墙体灯光的映照下,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繁华感。毕岸站在路灯下,望着大片,自嘲得笑笑,转身离去。彼岸光怪陆离五彩纷呈,此岸却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回到家,上个世纪电影厂分配的职工筒子房拥挤地蜷缩在城市的角落,当年时髦新奇的小公寓在整个城市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的包围下显得局促不安。原本白色的墙体在经年的烟熏火燎之下长出了黄黑的色斑,星点着,毫无怀旧片中的时代情怀,只剩下了千篇一律的无聊,连恶心的欲望都不再有。就好像母亲如同厨房的脸——即使父亲一遍遍地叙述这张脸曾经的风华绝代,如今也只剩下了相顾无言。
全黑的包厢倏然亮起,宣传广告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吴望懒洋洋地进来回收3D眼镜,顺便催场——其实也不用催——全场唯一的观众。卫莱坐在座位上,看着走近的吴望,边将眼镜递过去边扬起一个微笑:“谢谢。”仿佛被笑容所感染,吴望摸摸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电影好看吗?这上映都好几天了,也没几个人,票房如此惨淡,啧啧——白费了这么漂亮地画面了。”“画面是挺漂亮的,但是谁让留白和定格太多了呢,又没有强有力的剧情作支撑,火才奇怪呢。电影院的环境很好,观影很愉快,谢谢,再见。”“再见。”
吴望走回工作台就被同事围住了:“怎么样怎么样?他跟你说什么了?”“啥?没说什么呀,随便说了几句,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同事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没发现吗?!那是《远方》的导演——卫莱呀!”“什么?!”吴望吃了一惊,再一回想刚才见到的男人,面庞清秀,眼神勾人,可不就是常在电视采访里看到的面孔呀。“哎,瞧我这记性,早知道就跟他要个签名了。”吴望懊恼地拍了拍头,又想起卫莱说的那几句话,越发地奇怪:“他怎么这么说自己的电影啊。”
卫莱走在街上,插着耳机,步履从容。简单的民谣调子,配合着略带沙哑的女生,唱在人的心上。
我们的未来在远方/忽明忽暗闪烁着诱人的光/紧紧装着最初的梦想/赶紧背上行囊/别管那是不是假象/要去过才会懂远方的力量/熟悉的地方没有激荡/走吧,去远方/走吧,去远方
街角的地方,姚远背着吉他,淡淡地哼唱着。时不时有人经过投下几枚硬币。毕岸蹲在路牙子上看着他故事的女主角,眼神迷离。远方跟着人群走过,不曾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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