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锲
开宝七年十二月二十日,东京,雪。
离过年也就剩个十日了,城内虽然下着小雪,出门置办年货走街串巷的人却是不少,就连各路使馆周围临时搭起的市集也依然冒着小雪开市,从各国行商回来的商人都想趁着最后几日将手里的囤货出尽,收回一些银子好好过个年。
这日卯时三刻,天将亮,扫雪的开市的人才陆续出到街上,只听一阵马蹄声响,四匹骏马飞奔而过,马上四人是裹得严实,只见黑色大氅用料不凡,想来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家。
崇明门内大街边上的大辽使馆前,一边的市集才刚刚支起棚子,那四人到此放慢了马速,只听花黑马上一人身子前倾对打头的骑着枣红大马的人低声说:“主子,夫人平日便在此做饮食。”那人听了也不回头,好一会才听到闷闷的一声:“哼!”那调调听着竟是有些脾气的。
过了大辽使馆,接近宜秋门内大街有一条浅巷,竟是一个死胡同,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开在此处。那四人下了马,打头的那人将手中缰绳一甩,旁边自有人接过牵到一边,还未等他走到门前,身后又有一人上前问道:“主子,可要叫门?”那人脚步一顿,低声说道:“去吧,莫要打草惊蛇。”
身后两人嘴角微抽,这形容实在是太贴切了……整整十五个月,门内的人儿就像小蛇一般,看似哪都可能去却又哪都找不着。
此时也不过辰时一刻,死胡同里传出了响亮的拍门声。
好一会,才听得门内有一老妈子应门:“来了来了!谁呀这么一大早的!”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嘟囔,似乎还有婴儿的啼哭?
叫门的是个女子,此时瞪圆了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主子,此人正面色微黯拽紧了拳头隐而不发,那女子心底一阵哆嗦,只好开腔叫道:“朱娘子在么?”
“来了来了!谁找我家小娘子?”那老妈子拉开门,看到门外的四人,却是一个都不认得,只听叫门的那位女子低声问道:“大嫂子,这里可是朱娘子府上?”
老妈子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不是我开门做什么?”
“朱娘子闺名可是陵苏?”女子又追问到。
这时老妈子突然有了警觉,陡然提高声音叫道:“你们是谁啊,找我家朱娘子?”
这时屋内女人安抚婴儿的低喃声突然一停,老妈子眼前一花,几乎是同时的,原来还在门外的那个人已经冲了进去一脚踢开了里屋栓着的房门,那几人顿时愣在了原地。里屋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以及一个女子的雷霆怒吼:“流氓!!”
流氓面色通红,清了清嗓子伸手嘭的关上了屋门。本想在屋檐下抬头看看雪,但门口那四人神情又太过于惊悚,只好背转了身,唤了叫门的女子上前:“白雅,你且进去看看。”
白雅被他盯得一脖子汗,也只能上前轻轻推开屋门。里屋不大,干净整洁,此时炭火烧得正旺能把人热出一鼻子汗来,床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白裳黑发如瀑肌肤赛雪,正哄着怀里的婴儿吃奶,只是那白裳没有系带,松松垮垮的看到似雪肌肤……难怪有人被骂了出来。
白雅平了平心上前行礼小声说道:“夫人,公子寻你来了。”
那女子并不为所动,只见她喂完了奶,仔细包裹好婴儿轻柔的哼着奇怪的曲子哄了哄他,便放在大床中间随他玩去,这才理了理衣裳站了起来。
虽然已是人母,但那姿态依旧光彩照人,白雅不由的低了头不敢出声,只听那女子说道:“你且去回他,我这样的低贱之身,怕担当不起公子的厚爱,亦担不起你这一声夫人。”
白雅心中打鼓,受了这么多苦,如今有这样的脾气倒也正常,就不知门外的人该如何了。
门外那人听闻心中千回百转,只觉得这声音洋洋盈耳,是自己这十五个月来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径直推门而入。白雅立刻闪身离开,为那久别重逢的二人留出空间。
男人目光灼灼,看着屋内亭亭玉立的女子,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突听床上那婴儿发出呓语,当下心头一软唤了声:“我儿……”
“噗,”那女子呲笑,“公子莫要戏言,此乃吾儿。我与公子无媒无聘却有这般大的婴孩,说出去只怕世人耻笑公子。”
“陵苏你……还记恨于我。”男人面色黯然。
陵苏秀眉一挑轻笑道:“公子与我,很熟么?”
那男子半晌没吭声,只见陵苏信步窗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白水说道:“公子冒雪前来理当招呼,但我这陋室奉不起好茶,公子若无它事便请回吧,如此孤男寡女共处陋室,实在有伤公子名声。”
男子拳头紧握面色青白不敢接话。
陵苏润了嗓子,在床前抱起婴儿亲了亲小脸蛋,却并不看他,“公子出去记得带门,吾儿尚小不禁冻。”
那男子撩袍转身离去,屋门关得震天响。
陵苏轻笑,翻身上床,扯过被褥盖住自己与婴儿,在他耳边悄悄说:“躲了一年半都躲不过,你看娘亲这般为你报仇可好?倘若你爹爹就此吃瘪弃权,为娘再替你寻一个帅气的父亲如何?”小婴儿呀呀笑着,用白胖的小手摸着她的脸蛋,“你呀,果然没心没肺。来,陪娘亲再睡会吧。”
天大亮,李妈妈悄悄推开了里屋的门,“姑娘醒了没?老奴给你端早饭来了。”言语中并不称她为朱娘子,自从一年多前被请到这里,她便应陵苏的要求这般称呼。
陵苏笑着朝她招招手,“李妈妈快来看看阿祉,他会坐了哎。”
李妈妈眼睛一亮放了早饭小跑过去,这个娃娃可是在她手上接生出来的,简直是自己的半个孙子。两人围着阿祉笑了半天,李妈妈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姑娘,那四人这会还在堂屋坐着没走呀!”
陵苏把阿祉递到李妈妈手上,自己起身穿带起来,又给阿祉裹了厚袄子带上小棉帽,小心熄了炭火,接过阿祉对李妈妈说:“走,咱们去堂屋用早饭。”
李妈妈并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头,可她听姑娘的话,陵苏带着阿祉在堂屋屁股还没坐热,早饭便已经热乎乎的摆上桌子了,她不敢坐下一起用餐,毕竟这四人除了那位公子竟无人敢坐也无人开腔,于是她提着嗓子对苏苏说:“姑娘,老奴就去厨房凑合一顿了,一会用完了唤我一声便是。”
陵苏抱着阿祉毫不客气在主位坐下,对面坐着的人真是百抓挠心,一个是心爱之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都当他透明一般,他几度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倒是身边的手下看出他的纠结,磕磕绊绊的替他开了腔:“……夫人,这小公子长得好俊俏,不知夫人替小公子取了名字?”
“许久不见,崔管事身体健朗依旧啊,”陵苏一手抱孩子一手熟练的用餐,“我听闻上月崔度大婚,一直没身份去贺喜,这回总算有机会给您道个喜。”
崔管事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满脸笑容的回到:“老奴多谢夫人挂念,那小子配的还是当初夫人房里的藕白,不得不说全靠夫人做的媒好。”
“这顺水人情,既然您要谢我便不客气受了。”陵苏抱着阿祉用完一碗小米粥,“你们清晨一路寻到这里,想必没有过早,便将早饭用了吧。”
那三人哪敢,连忙行礼推脱,陵苏一笑而过也不再说。崔管事看着自家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色,暗暗叹了口气,还是上前一步斗胆问道:“小公子天真活泼夫人亲自教养实在令崔某佩服。”
陵苏瞟了一眼对面一脸猴急的男人,亲亲阿祉的小脸蛋说道:“阿祉来,母亲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崔伯伯,那边是钟韦叔叔和白姨,这个人嘛……”
那个人放在桌子上的手因为用力隐隐发白。
陵苏握着阿祉的小手,看着对面这个一脸肃然紧张无比的男子,似笑非笑,“他是你爹爹。”
四下一片安静,只剩下阿祉开心的笑声。
原先在里屋那番话,似乎已经不打算认亲,众人只道需要周旋良久了,却完全没有料到陵苏竟然如此大方的就承认了阿祉的身份当面认父,那男子强压心头的激动,双目微红身体僵直,恨不得弹过去抱抱婴儿。
陵苏笑眯眯的用完包子和杂粮,从怀里掏出帕子给阿祉擦了擦满是口水的手,又抿了抿唇,那姿态竟似当年在府中,仿佛此时吃的是山珍海味而非粗茶淡饭。
“公子可是嫌弃这粗陋的食物?我可吃不起那山珍海味早膳。”陵苏瞟了一眼他面前凉掉的食物,不悦。
男子一愣,脸色微红的囫囵掉了冷粥和包子,那三人在他身边时间最长,从未见到他有如此吃瘪的一日,心中暗暗觉得这夫人果然不能小瞧。
陵苏见他用完,便抱着阿祉走到堂屋门口,此时的雪大了许多,也不过一个时辰竟有了一个鞋面厚的积雪。陵苏依旧喜欢白裳,可惜这个天气却是无法再穿了,她现在穿的是藏青色的厚夹棉连身衣裙,领口被她做了修改领子高高竖起,如意盘扣从侧腰一直扣上来,后腰也被她用针脚缝出了个腰身;下身是同色的修身棉裤,和一双高帮子的棉鞋。这身打扮与时下的妇人和姑娘都不同,怪异却独有一番风味,男子不由看痴了。
陵苏将阿祉的帽子拉上,扬声唤道:“李妈妈,蒹葭可回来了?”
李妈妈早已用完早饭,正躲在小厨房与刚回来的小丫鬟可可八卦着那一行四人,听到叫唤脖子一缩心想:果然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阿祉正趴在母亲的肩头看着男子笑咪咪的咿咿呀呀,男子起身犹豫的走到陵苏身边,低声道:“苏苏,与我回家吧,我们……”却突然见到李妈妈怀里抱着一坨朝堂屋走来,隐约是个小人儿,那衣服与阿祉一模一样,他一时间还不能反应,只听到陵苏问李妈妈:“蒹葭可吃过奶了?”
李妈妈把手上的小人儿往陵苏另一只手上一塞,笑道:“小小姐用过啦,可可方才带她回来前我家媳妇给她吃了满肚,这会直打嗝呢。”
正欲给陵苏再说些蒹葭的趣事儿,却见屋内众人面色怪异,立刻闭嘴低着头添了炭火麻利的收拾碗筷。
两个小人儿一夜没见,此时在陵苏手上是又扯又摸咿咿呀呀玩闹了起来,陵苏倒是力气大,稳稳的抱着转身进来坐在椅子上,看着四人完全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的表情,挑着眉毛笑问:“公子方才与我说了什么?”
男子摆摆手,三人知道他与夫人有话要说,立刻退了出去,徒留一家四口酝酿着诡异的气氛。
“……是双生……么?”
陵苏不答。
“苏苏,与我回府吧,那里才是你的家啊……”男子黯然。
“公子,你那府上,我的孩儿能平安长大成人么?”
男子心头一紧,自知理亏,这一年多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似有千言万语又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儿揉进心里,他上前一步,在陵苏边上坐下,抚着陵苏的膝说:“你走以后陈府已迁杭州……苏苏,一年多了,我日夜寻你。”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陵苏看着面前这个男子,心中思绪万千,明明已经一年半未见,当他踢开屋门那刻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般俊俏的面容是一点没变,只是记忆中风流跋扈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苦苦哀求的男子实在无法融合,自己何时在他心中变得这般重要?
她失笑问他:“我却从来不知自己在公子心中拥有这般地位,公子若是为了子嗣大可明白的说,何必这般遮掩?只是我这样出身的女子诞下的孩儿,怕是给不了公子什么脸面,日后公子娶了妻我的孩儿便要受庶子的委屈,作为母亲我可是一千个不愿意的。”
男子眉心一跳,他记得当初的她越来越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似乎那个小小院落已经再也束缚不了她的翅膀。后来就连把她作为棋子的自己也渐渐陷落,忍不住频繁接触她,给她带来许多无妄之灾。柳氏出嫁时他随她去观礼,当时那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满的羡慕与喜悦,她曾无比羡慕的与柳氏说,这辈子要是能这般风光大嫁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了。再后来……
“公子请回吧,你与我终归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儿……你若是愿意便常来看看,旁的,我不缺。”陵苏轻轻推开男子,抱着儿女离去。
陵苏在床榻上哄着两个小人儿入睡,看着双生子酷似那人的眉眼,总觉得这两年就像做梦一般,即便如今做了母亲,她也还会时常在梦中回到曾经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她有发小还是大手挥霍的富二代,即使未婚先孕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闲言碎语生活艰辛……
当然,更多的会梦到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和遇见他的第一声呼唤。
“名唤苏苏?可是十娘新收的人儿?”
插入书签
第一次正式开文,我写写自己喜欢的朝代,大家看看便好,感兴趣的也请支持。
断更了很久很久,重新梳理一遍,现在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