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幽竹

　　天泉山庄虽说清幽怡人，但因为地处山谷，总是在夜晚下雨，九珏有时候白天睡得多了，夜里就会惊醒。
　　这一天，雨拍打到竹枝上的声音刚开始响起，她就睁开了眼。
　　她起身倒了杯水后，才发觉自己一点儿也不渴，只得又把杯子放下，在屋子里无聊地转圈，突然，她听到了有人在雨中舞剑的声音。
　　“吱——”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缝，发出一下极轻微的声响。
　　九珏转头望着门口，没一会儿，那缝隙里有人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九珏发现她的婢女竹蓝太过专注于不发出声音，而压根儿就没发觉她，只得轻咳了一声。
　　“大小姐，”竹蓝果然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九珏所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越过竹蓝出了门。
　　外面的雨细而密集，随着谷风吹到人的脸上，凉凉的、绵绵的，有一种湿润的温柔，九珏仰着头感受了一会儿，往后院的竹林走去。
　　穿着靛青色短打的剑客苏云棠，在林子里舞剑。他的剑法在同龄人间已经是无人可及了，剑术技巧已臻完善，缺的只是实践经验，这个剑客的剑还没有见过血。九珏看着他的舞剑的那种专注和自信，很难不产生仰慕之情，但是每当她多爱这个人一分，她心里的恐惧也就多了一分。
　　使出最后一个招式后，苏云棠潇洒地收了剑，这个得天独厚的剑客像一个看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高兴的站到九珏的面前。他的眼里闪着光，好像他的全世界就只有九珏，正如练剑的时候，他的眼里只能看到剑。
　　“怎么醒了？”九珏和练剑是两件让苏云棠最开心的事情，当这两件事情放到一起时，他的笑容显出几分傻气。他揽住九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往自己的胸膛里用力压了压，吸了一口气，问，“怎么不打伞呢，你冷不冷？”
　　九珏穿着薄薄的，被雨水润湿的里衣，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和颤动，她的心也跟着震了震，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睡不着就出来看看。”
　　苏云棠点点头，走了两步突然发觉她没有穿鞋，急道：“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说完弯腰一把抱起了九珏。
　　九珏笑了笑，如玉一般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的剑练得真好。”
　　苏云棠于是又忍不住自得起来：“我从记事起就开始练剑了，师父的剑术很厉害，对我的教导又十分用心。”他说着声音低沉了下来。
　　九珏知道，他之所以会从中原来到南边，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去世了，而他则奉师父遗命，到南边见师父的至交好友。
　　九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紧了紧抱住他。
　　苏云棠看出她的不安，笑了笑，说：“待我伤好了就先去见孙先生，然后回来接你。”
　　这是苏云棠第一次和她说以后的打算，九珏忍不住问：“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追杀我的人身份不明，我若贸然带着你一起，怕是会有危险。”苏云棠见她神色异样，以为她在害怕，于是又诚挚地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郑重，眼神是那样认真，九珏一时间很后悔问他这件事，毕竟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着苏云棠离开这儿。苏云棠以为她低头是因为害羞，不禁笑起来，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鼻子，说：“回去早点睡吧。”
　　把九珏放到床上，苏云棠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待她睡着了，才熄灯离开。

　　早饭之后，苏云棠照例到主院找九珏，刚进院子就看到好几个婢女站在一棵榕树下，上蹦下跳地用网子在捕一只彩色的鹦鹉，她们一个个盯着那只鹦鹉如临大敌，竟然连苏云棠走过来都没有发觉。而九珏在树下不远处坐着看书，看到他来，伸出手去，苏云棠握住她的手，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九珏身边的婢女们一向训练有素，少有这样紧张慌乱的时候，苏云棠见了不由得好奇，笑问：“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今早上喂食的时候，这只鹦鹉飞出来了，正捉他们呢。”九珏只看着他，说。
　　“原来是这样，”苏云棠忍不住又看了竹蓝两眼，竹蓝是九珏身边最沉稳练达的婢女，但此时她瞪着鹦鹉的眼神，已经几乎有些绝望了。这让苏云棠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那鹦鹉身上担着她的身家性命。
　　“这是你的鹦鹉吗？我去帮你捉回来好不好？”苏云棠想着竹蓝几个人不会功夫，若是换了他要捉一个鹦鹉，只要使出几分轻功来就可以了。
　　“哎——”九珏忙拦住他，似乎是觉得好玩，“让她们去捉，捉不到正好，我正嫌它烦得很呢！”
　　“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那只彩色的鹦鹉突然张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苏云棠忍不住好笑，“这鹦鹉好大的脾气”
　　九珏却变了脸色，她抓起桌上的一只杯子用力地往那鹦鹉身上掷去，九珏这一手准头很好，几乎就要砸到那鹦鹉了，没想到那鹦鹉也灵巧得很，扇了一下翅膀躲开了。九珏见状又拿了只杯子要扔它，苏云棠忙捉住她的手笑道：“你还要跟只鹦鹉计较不成？”
　　九珏看了看他，不太情愿地松了手。苏云棠好奇道：“它还挺聪明的，是你教它说话的吗？”
　　“当然不是了，我哪会教它说这些。”
　　“也是，不过这只鹦鹉也挺聪明的，竹蓝他们这么多人忙了这么久也捉不住它。”苏云棠跃跃欲试道：“我去帮你捉吧，她们捉不到的。”竹蓝几人捉鹦鹉时那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和九珏这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九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这只鹦鹉可不是我的。”
　　苏云棠不太相信，这儿只有九珏一个主子，而竹蓝几个婢女向来十分畏惧九珏，若非鹦鹉是九珏，她们怕也不会为了一只鹦鹉紧张至此，苏云棠以为九珏是不高兴自己去帮竹蓝的忙，于是说：“除了你，这里还有谁能养鹦鹉呢？我只要远远地拿一棵石头打鹦鹉的翅膀就好了，费不了什么事儿，何况她们在这里捉鹦鹉你不嫌吵吗？”
　　九珏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除了我，这里当然还有别的人。”
　　苏云棠愣住了。
　　九珏噗呲笑了起来，拉过苏云棠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说：“这里还有一个。”
　　苏云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还有捉鹦鹉的竹蓝，她的头猛地扭转过来，一脸震惊地看着九珏，甚至没有听到身边婢女因捉住鹦鹉而发出的欢呼声。

　　九珏每天都有午休的习惯，因为怀了孩子，越发的嗜睡了，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人，九珏以为是苏云棠，脸上便带了丝懒懒的笑意，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师兄，”九珏有片刻地迟疑，但很快，她扬起更加灿烂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段慈没有说话，一手轻轻地替她抚开脸颊上的发丝，抚着她的脸，滑到她的脖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
　　九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刚刚笑得真好看，”段慈说，“我现在后悔了。”
　　九珏握住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温言道：“师兄不是说想要一个孩子吗？它已经来了。”她牵着段慈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段慈：“是吗？可是现在我不想要它了。”
　　九珏眨眨眼，拼命抑住眼中的恐惧和泪水，说：“天泉山庄需要一个继承人，不是吗？”
　　“我会去找一个天资出众的孩子带回来。”
　　九珏顿了顿，缓缓道：“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有一个了。”
　　段慈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那个人，今天我就会杀了他。”
　　九珏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握紧了他的手说：“可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公平？”段慈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笑道，“夫人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九珏也知道自己说了傻话，这世道从来没有公平可言。苏云棠出身名门，因为天资过人被段慈看中，派人将他追杀至此，又让九珏救他性命，与他生下一个段慈需要的继承人，然而此时，他却又要取人性命。
　　“师兄，”九珏放软了声音，正要再劝，房门被敲响了，竹蓝在外面请示：
　　“大小姐，苏公子来了。”
　　段慈说：“是竹蓝吗？你进来。”
　　竹蓝低着头进屋，不意外段慈在这里。从她把九珏怀孕的消息报告给段慈后，她就知道，段慈早晚会来的。
　　“见过庄主，见过夫人。”
　　“不用多礼。”段慈说。竹蓝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但对于段慈来说，却是帮助他当上庄主的重要助力，所以他一向厚待竹蓝几分。
　　九珏看到竹蓝，先是露出痛恨的神情，转念又恶意地笑了起来：“师兄你知道吗？今天你那只宝贝鹦鹉飞出笼子了，竹蓝可吓坏了，可又不敢使出功夫，只得用竹网捉鹦鹉，有趣极了。”
　　段慈摸了摸她的头，说：“知道你不喜欢无常，待会儿我就把它带走。”
　　“无常一直是竹蓝在照顾，你不如把竹蓝也一起带走吧，别人喂的食，它未必肯吃。”九珏说。
　　“竹蓝从小伺候你，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九珏勉强扯出个笑来，说：“可我也不喜欢竹蓝，你把她带走吧。”
　　“不要胡闹。”段慈轻描淡写的说。
　　九珏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得强忍下怒气。她不明白，竹蓝为了帮段慈，背叛了他们父女，该是有功于段慈的，段慈似乎也确实厚待竹蓝几分，却偏偏要在当上庄主后，仍然让这个背叛者做她的婢女。
　　正此时，苏云棠突然推门进来了，在门打开的瞬间，他已发现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谁？”他戒备地盯着段慈，说，“阿珏，快过来”
　　九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从很久以前她就在害怕这一天这一刻的到来，但因为已经为此忧心太久，以至于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是谁？”段慈看了看九珏，讥讽一笑，“不如夫人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夫人？”苏云棠震惊地望着九珏。
　　九珏说不出话来，但沉默已经足够表明一切。
　　“接下来，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了，”段慈说完，突然飞身上前，闪电般出手扼住了苏云棠的脖子，而苏云棠却似乎根本没有回过神来，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九珏。
　　“你疯了吗？”九珏急道，“你快走吧！”
　　苏云棠却不理会她，段慈加大了力度。
　　“段慈你住手！”九珏说着一掌劈向段慈。
　　苏云棠瞪大了眼睛，原来一直以来他以为的隐居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九珏，居然是会武功的。
　　段慈反手一掌接住了九珏的进攻，九珏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
　　“大小姐！”竹蓝惊呼。
　　段慈也很快反应过来了，忙冲过去抱住了九珏。
　　“别杀他”九珏抓着段慈的手臂哀求道。
　　段慈沉默不语，看了看失魂落魄地苏云棠一眼，抱着九珏离开了。
　　“竹蓝——”临出门前，九珏忍不住回头去看苏云棠。
　　“大小姐请放心，我明白的。”竹蓝道。
　　九珏自嘲地笑了笑，她虽然深恨竹蓝的背叛，但毕竟是从小伺候她的婢女，最是了解她所思所想，到了最后，她仍然要依靠竹蓝帮忙送苏云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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