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父亲年轻的时候，祖父曾送给他一辆脚踏自行车，父亲十分喜爱。
　　那个年代，正巧赶上国民经济刚好起步，为了在经济萧条的情况下获取更多的利润，兰州百货就进口了一批产自英格兰诺丁汉的自行车，而父亲手中的这辆“站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进了袁家大宅。
　　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受新知识的教育和洗礼，隶属于新路党。父亲工作的地方离大宅并不近，步行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可父亲宁肯每日早起几刻钟，也从不动用祖父送他的那辆自行车。
　　二哥曾问过父亲，晨起事务繁多，家中离学院路程又颇远，为何不骑着车？父亲只是笑笑没说话，揉了揉二哥的脑袋，便提着包转身消失在了庭院。
　　我时常趴在二楼窗口处望着父亲远走的身影，像是萧瑟的，步履并不怎么坚定，随时要倒的样子。远远望着，有些模糊，轮廓也缓缓散着，融进那片颗粒不甚明显的晨霭中，渐行渐远。
　　可我总是感觉，父亲背对着袁宅院门大步向前走时，嘴角始终是向上弯着的。
　　“三少爷，您起身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收回目光，拍了拍手，跳下木椅，伸手指向窗下，示意袁凌将窗下的什件物归原处，便走过餐饮车随手抄起一份报坐在一旁，四下翻了翻。
　　袁凌得令后，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只听得一阵细碎的磕碰声断续入耳，片刻后便静了下来。须臾，又闻“唰啦”两响，昏暗的房间瞬间亮堂起来。我缓了缓眼睛，才重新看得清申报上的字。
　　果不其然，耳边又开始响起一阵“蝇头讲经”。
　　“三少爷，如今正值深冬，您刚从南平回来大抵是不适这覃关的气候，屋内湿气颇重，地板偏凉，还请三少爷下床时记得穿好床边鞋袜……”
　　“……这桌椅……三少爷若是因未食而蓄力不稳，唤我们这些下人来便是，何必将这领带都弄皱呢……”
　　“……还请三少爷将手指从耳中拿开，前段时日您的中耳炎还未全好，如此动作只怕伤势会加重；其次这茶……”
　　“袁凌！”
　　“三少爷，我在。”
　　“你！你……”我气愤得从耳中抽回一只手指向袁凌，情急之下竟连说了两个你字，便再也屡不清头绪，记不得自己要说什么教训他的话了。只是发觉呼吸有些不顺畅，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袁凌挺直的身影似是有些模糊。盈盈之中，我看到了他略为惊恐的目光，便觉得头顶有一片阴影覆盖，身体被什么支撑起来，顺着力道被带进沙发里靠上，满是薄荷的清香顿时充斥在我的鼻翼两侧，我感觉到袁凌的手覆在我的指尖，有些暖暖的湿意。
　　“三少爷……”袁凌的声音里带着些焦急，大概是一时被我吓着了吧。毕竟从前在南平那么多年，每日清晨我都会听到袁凌如此碎碎念念，早已习以为常，如今日这般险些晕倒的，饶是服侍我这么多年的袁凌也会觉得心慌吗。
　　人之常情罢。
　　若有哪一日，我晨起之时，未听得见袁凌出声，大抵才会是真的心慌。
　　袁凌依旧不安，小心翼翼地为我顺抚后背，一双明眸紧盯着我上下察看，生怕遗漏了什么。我见他好看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便挥了挥手示意他无碍，他这才犹疑不定的接过我手中申报放到一侧，递过热茶，仔细看了我几眼才肯作罢。
　　我好笑的泯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问他，余光却不经意瞥见“平凉三军昨日巳时入大盘山口，戌时将至只归半军”的大字标题，实在是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大哥昨日可曾归家？”我抬头问向袁凌。
　　“大少爷已有两日未曾归来。”
　　“那二哥呢？”我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二少爷这几日是在清平苑歇息的。”
　　问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慌。
　　覃关的人大抵都知道，我们袁家是秦党派的。我父亲不必说，他是我们家比较独特的一个存在。我的祖父、伯父、叔父甚至还有我小姑，都是在秦党内手握实权的领首，就连我大哥也不例外，年纪轻轻便是秦党的正军少校。可唯独我二哥这个人，既不是父亲隶属的新路党，也不归袁家所忠诚的秦正军，他是风云三郡名满覃关的旦角儿，清平苑的大当家，独来独往，无派无党。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莫逆之交，正是平凉军的首领莫长风。
　　今日早晨送来的申报，除却路程和印刷时间，多半是昨个儿的新闻了，那此事便是发生在两日前。我又拿起报纸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日期，确实是十八号不假。
　　平凉军进大盘山，必然是为了剿匪。此处匪人占泗水岭为家，因自卫军镇守大盘山，匪首从不越过南面山头抢掠自卫军治下的小盘山镇，而是越过泗水岭背北，趟渡泗水河，抢掠四方城下的若干城镇襄县。而大盘山只有三分之一的地界位处四方城，其余大半绵延山脉地跨覃关，若是常年镇守在此的自卫军借机诬陷平凉军趁剿匪之隙，有意攻占大盘山，驱逐自卫军，而秦正军又在覃关北坐收渔翁之利，这莫长风的四方城怕是要保不住了。
　　不仅如此，恐怕二哥还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三少爷，是否要走四方一趟？”袁凌不确定地问出声，我迟疑了片刻，随后道：“不，去通港。”
　　“那我即刻为三少爷备好行李。”袁凌自是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退了出去。
　　“恩，快去快回。”
　　“是。”
　　我站起身，踱步走向窗口，望着庭院深处，看那皎月阁里反射进眼中的丝丝银光，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模样。
　　父亲骑上站人的样子，应该很潇洒吧。
　　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便坐上了前往通港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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