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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篇(一)
上天台并不一定是为了自杀,也可能只是想晾晾衣服。
这是老婆车祸离世后的第八天,姜暮远第一次喝醉了酒,他躺在天台坚硬的水泥板上,能感受到初夏的余温还没有散尽,好在身下还铺着洗衣机里刚拿出来准备晒的衣服,并不燥热,而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朦胧间,他似乎见着一条白狗慢悠悠走过来,咬着啤酒瓶口,一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你这条死狗,敢抢老子的酒……姜暮远扑了过去,一拳头迎着它的狗嘴打了下去。
这一拳,不见血,对不起他十足的力道。
大不了,酒醒了就去打狂犬疫苗。
“住手——”
姜暮远的手顿时停住了,他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这一次,狗嘴巴里,吐出了人话。
那条白狗嘴巴一张一合,显然声音来自于它。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老婆活过来的机会,但是你将永远活在过去的时空里,告诉我,愿不愿意?”
……
……
民国三年,寿杨县城外十里,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年逾六十,头昏眼花,此处香火不盛,更兼年景不好,寺院田产自然收成欠佳,佃农逃荒的也有。早年间,老和尚还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去县城做做法事,和乡绅大户家的老太太讲讲因果,赚些香油钱。但时至今日,老和尚已经出不得远门,庙里的小和尚当不得门面,眼见寺中屋舍愈发破败,香客愈少,而到了那一年的秋天,一个穿着花衣的县城妓馆女子,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婴孩,明明白白告诉老和尚,婴孩的爹就在这庙里,然后一头撞死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女子死后,怎么处置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便成了头等大事。有和尚说,女子来时,尚是清晨,无人看见,到后山将她埋了,也无人知晓,否则玷污了我寺的清誉,教我等日后有何脸面出门化缘?至于孩子,丢山下某户农家门口,生死有命,倘若他前世做多善事,自然佛祖会保佑他安然活下来;倘若他前世作恶多端,死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也有和尚说,寺中进来入不敷出,多少师兄弟忍饥挨饿,再养一个孩子,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三人成虎,这孩子养下来,纵使那女子撒谎,也成真的了。
和尚们议论之下,竟是异口同声,要埋尸弃婴。老和尚沉吟良久,止住了徒弟们的争执,将婴孩从地上抱了起来。孩子是不是寺庙中某个弟子的,这并不重要,老和尚深知这些弟子们的秉性,十之八.九,都去县城逛过妓馆窑子,随便挑一个出来说他犯戒,基本都不会冤枉。孩子不哭不闹,只是默默看着他,有和尚说是不是个傻子,老和尚摇摇头,说道:“目中有神,这大概就是宿慧吧,既是有缘,便养在寺里。”
在老和尚的主持下,女子还是在后山埋了,民国三年,卒于此,没有姓名,只知是县城妓馆当红头牌中的一位。婴孩还需喂奶,老和尚自然喂不了,寺庙里的弟子们也没这个本事,老和尚花了早年间的一点积蓄,去请了个婆子,就暂住在一户佃农的家里,每日来寺里喂养那孩子。
一开始,姜暮远是拒绝的。
他好歹是个成年男性的灵魂,早已断奶多年,资深烤肉党。原本在天台上好好喝着酒,吹着风,听了那条白狗一席话,稀里糊涂答应了。结果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男婴,睁眼便见着这具身体的娘亲撞柱子死了,脑子里现在一团浆糊。还要骤然面对人生之初的大事,心理有些抵触,是正常的。老和尚为此很焦急,以为这小孩子兴许脑子真的有什么毛病。
婆子敞开衣襟,正在给自己的女儿喂奶,老和尚在屋子外头念着阿弥陀佛。事实证明,这世上所有的做不到,基本都是矫情惹的祸,姜暮远很快妥协了,在饿了一整天之后。
天台上,白狗还对姜暮远说过一句话:
“第一个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你的任务是活下来,并且保护一个叫做顾芸的女人。”
顾芸是谁,姜暮远不知道,现在对他而言,活下来确实是一件极艰难的事情。寺院里风言风语很多,说当年撞柱而死的妓馆女子,其实是老和尚的相好,所以他才执意要收养那个孩子。弟子们暗自嘀咕,师父这个老不修,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有个大胖小子,真是祖宗积德。
老和尚没有在弟子们面前辩解什么,于是谣言渐渐成了默认的事实。
姜暮远长到四岁时,便开始认字,当然,托脑子里的灵魂接受多年教育的福,民国时无非简繁有别,稍一学习,便差不多能记住。老和尚惊喜万分,以为是个神童,心道所谓宿慧大概就是如此,就连断奶的时间,都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子早很多,于是早早给他剃了度,受了戒。寺里的破旧藏书楼,往日都没有人进来,就连负责打扫的师兄,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一进门去,便一股阴湿的发霉气味,书架上积满灰尘,老和尚每日都带着姜暮远在这里抄佛经。
眼见着老和尚与姜暮远愈发亲近,旁的弟子们嫉妒不已,非是因为老和尚平日里对他们不好,而是寺庙中的地产,房舍,香火钱,待老和尚上西天,大概都要归了外人。
民国九年这一日,姜暮远抄完今天的功课,正打算睡觉,门外的走廊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此时已经差不多是半夜,还有谁在外边走动?姜暮远正疑惑着,有人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便在外头小声喊道:“小师弟,小师弟!”
姜暮远皱了皱眉头,没起身,问道:“哪位师兄?”
“是我,空恕。”
空恕是老和尚弟子中,平日里对姜暮远态度还算是和善的一个,他催促道:“师弟,快开门,我从县城给你带了些粽子糖。”老和尚派空恕去县城大户人家化缘,这事姜暮远是知道的,姜暮远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师兄还能记得给他捎点好的。
打开门,空恕走进来,他背着手,打量了一下姜暮远的屋子。师兄弟里,他们睡得都是大通铺,只有老和尚和姜暮远是睡单间,虽然很简陋,可谓家徒四壁。姜暮远问:“糖呢?”
空恕却不再说糖的事情,盯着他,笑眯眯问道:“小师弟,师父果真是你的亲爹?”
“不是。”
姜暮远注意到空恕背着的手,手臂绷得很紧,袖子的衣角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丝锋利的刀刃。他立刻想起自己平日听到的一些传闻,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自己在这寺庙里活了太长时间,也许,有很多人都希冀着自己有一天得病或者出意外死掉。
虽然个头长得比其他小孩高一些,但毕竟是孩子,姜暮远不可能打得过空恕。这是他第二次与死亡如此接近,寒毛都好似立起来了,第一次是与妻子同乘的那辆汽车,车祸之后,妻子死了,他只受了轻伤,但眼见着死神与他擦肩而过。
人往往挥霍生命而不自知,但是姜暮远不会了,他仰起头,趁空恕还没有说话,忽然天真无邪地笑道:“师兄,我这还有师父给的三块袁大头,我分你一块,帮我去再买一斤糖来好不好?”
空恕怔了一下,心道毕竟是小孩子,不知世事,一块袁大头都够买几十斤米了。不过,想不到师父竟然这么有钱,还给这小孩,平日里自家师兄弟的吃食用度,都还得自己化缘去呢!想到这里,空恕不禁更加又嫉又恨。你凭什么过得比老子好?
“袁大头在哪儿?”
他得先弄到钱,然后藏起来,否则杀完人之后再找,师兄弟们一过来,恐怕就得平分袁大头了。
姜暮远把他的心思看得很清楚,蹲下来,手往床底下摸去,憋红了脸,一边说道:“师父藏在我床底下了,我够不着,是在一个小箱子里,师兄你帮我拿吧。”
空恕不疑有他,把刀藏进了袖子里,笑眯眯道:“好,我来,你让开。”说着,他便推开姜暮远,然后差不多趴在地上,手往床底下扒拉起来。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空恕有些恼火,正想问小师弟是不是在糊弄自己,刚扭头,却见着一片黑色的破瓦片,划向了自己的喉咙。
“小师弟——”
轰隆隆!
黑沉沉的天空响起了雷鸣,听到隔壁屋子里的动静,老和尚举着煤油灯匆匆走了过来。
其他的弟子十余人,也陆续赶来,口中念叨着:“是小师弟出事了么?”幸灾乐祸的神情溢于言表,但当他们走到姜暮远的房门口,无一例外都愣住了。
地上躺着一具难掩愕然和惊惧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作欲刺状。时方六岁的姜暮远,如怒目金刚,浑身浴血,走到案旁,对老和尚说道:“师父,今日的功课被空恕师兄的血弄脏,恐怕得重抄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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