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客，方外人

　　三月春风暖人，翩飞的桃花如云似雾。连日来缠绵不休的细雨渐渐停住，阵阵微风，柳叶依依，初雨后少见的明媚阳光滤过压抑逼仄的空气，隐隐显出一丝纷飞柳絮特有的甘涩。

　　姑苏街头随处可见大声吆喝的商贩，皱眉还价的婆媳，作口角之争的街坊邻居以及看热闹的，赶集的，乞讨的，正是一副盛世繁华之景。

　　聚德茶楼中的说书人仍与往日一般无二，左手扶出一套紫砂茶壶，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呷过一口，满足地一拍“止语”，开口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们便说一说这新上任的姑苏刺史林海。这林海林大人，乃是前科的探花，百姓公认的好官，如今回故里到任方一月有余，正是前程似锦的大好时候。只是可惜了，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林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堂堂林氏一族，眼见着便是后继无人了……

　　这林海年已四十，中年丧妻，仅得一子一女，幼子生而体弱，日日以汤药为继。偏去岁又生得一场大病，一时求医问药不得，眼瞅着不行了，却不想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行至林海面前，开口便道：“贵人相助，命不该绝”，话毕相携挥霍大笑而去。林海欣喜若狂，却也半信半疑，坐立不安，直捱到第二日大早，一直在外做生意的林家族长林涵不知从何得知，前来拜访。

　　说到这林涵，青年时却也是那钟灵毓秀的姑苏城中数一数二的贵少爷，只不爱念书，独爱经商，醉心医学，武学佛道皆有涉猎。半世蹉跎而过，止得一子，鬼节而诞，年十三。后一日有神算子为他卜得一卦，批曰：求而不得，情深不寿。口中称道:此子不凡，却又不透露分毫。

　　林涵只仰天长嗟，自嫡妻难产死后即不作续娶打算，也就此息了寻医问道的心思，力排众议，一心把儿子当作继承人培养，给儿起名清珩，从清字，愿他君子如玉，盼他在自己身后可有一安身立命之所。真真是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子二人同进同出，父慈子孝，一时传为佳话。养至五岁，机缘巧合下拜得当代大儒，太子太傅秦知孝为师，在生意场中又极具天赋，也便得了个“鬼才”称号，也算得上是林家清字辈的第一人了。

　　再说这林涵原是进京处理自家生意琐事，听闻此间事，忆起幼时堂兄弟两个一块儿入家学，爬树掏鸟窝之事，唏嘘不已，记起旧时游历在外偶得灵药，便顺道一试，却是救得林家小儿一命。阴差阳错之下有此因缘，不得不说是人生一大乐事。”

　　大堂中说书人正眉飞色舞，那故事中的主人公却正在二楼雅间焚香煮茶，那稚龄小儿闻言笑道：“爹，您小时候也是那般'顽劣不堪'？”言语竟带着些调侃意味。原是刚刚离开扬州方家，回到故居的林涵林珩父子。

　　那年长之人也不恼，手中动作不停，沏出一杯递给儿子，“尝尝。”
　　那小儿单手接过，深嗅一口，叹道“好水！好茶！”轻呷一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可是天池茗毫？”
　　林涵捋捋美髯须，点点头道：“不错不错，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味儿。”
　　又问道:“你瞧为父这泡茶的手法与你方世伯相比如何？”林涵想起前几日自家儿子粘在方家老头后面讨茶吃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吃味。
　　林珩摸摸头，不说话，只是讪讪地笑。眼前蓦然出现一个淡雅如兰，笑地一脸温婉而又狡黠的身影，恍惚间笑得越发开心。
　　“方姐姐沏的茶最香了。”
　　林涵看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心中好笑，身子凑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想到与方兄商量之事，计上心来。
　　“方丫头那么好，讨她回来做媳妇怎么样？”
　　林珩一听，心中咯噔一响，顿时便炸了，一边忙着躲开他爹的手，一边严肃坚决地拒绝:“才不要，方姐姐在自己家舒舒服服的，娶回来伺候你吗？”
　　林涵眯眼,巴掌直接往清珩脑袋上招呼:“臭小子，怎么？这还没过门呢，你就护上了？”
　　林珩急了，面上却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不要损了姐姐清誉。”连方字都去了。
　　林涵知晓林方两家之事怕是不成了，心中叹息，却又有些不忿:“那丫头是你哪门子的姐姐，比你还小几天呢……”
　　“我乐意。”林珩冷哼一身。不愧是生意场上过了一遭的，气场非常人可比。
　　若到此时还不知林涵做何打算，那清珩可算是白混了。心中慢慢寻思着，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让方家姐姐早做打算。她心中的那人，若再想着细火慢炖，怕是难啦。

　　沉默间，林涵忽然又想起一事，“你林叔明日休沐，会携全家一道去灵岩寺还愿，你且跟着去，顺道替为父拜访一下印真大师。”
　　林珩眼珠一转，便明了父亲深意。这些年父亲久不归家，难免会有人暗地里给自家生意使绊子。现如今有林叔坐镇姑苏，又有父亲旧友印真相助，倒可起到一定震慑作用，一举两得。
　　只是，林家吗？林海，听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般怪异？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还有谁提到过呢？
　　林珩垂眸，不露半分诧异。
　　林父见儿子这般聪颖，心中宽慰，暗暗点头，但又眸光一暗：若不是珩儿生来带煞，又岂会以一介稚童之身担林家家业之重责。只是担心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也不知小儿可有命享这一世安泰。随后喟然一叹:万般皆命。
　　“可是爹，你不随我们一同去吗？”林珩不解道。
　　“噢，过几日为父要出海一趟，”林涵放柔目光，“虽有危险，但我儿需知，富贵险中求。”
　　复揉揉儿子的脑袋，瞥见林珩难得外露的不满神色，心中一软：“臭小子，你林叔家中也有一对粉雕玉啄的小娃娃，特别是那个女娃娃，与清许丫头倒也是各有千秋。明儿个陪人家好好玩玩儿……”

　　曾记否，那年林涵远行，久久不归，林家生意皆由管家协助林珩代理。众人欺他年幼，于集宴上设下绊子等他。那晚，清风阁中歌舞潇潇，林珩以一介幼童之身，淡漠神色，寥寥数言，风轻云淡般避过险局，随后不待众人回神，又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将设局之人拖下马。

　　那一年，林珩不过十岁。
　　一晃，三年而过。
　　曾记否，那年林涵远行，久久不归，林家生意皆由管家协助林珩代理。众人欺他年幼，于集宴上设下绊子等他。那晚，清风阁中歌舞潇潇，林珩以一介幼童之身，淡漠神色，寥寥数言，风轻云淡般避过险局，随后不待众人回神，又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将设局之人拖下马。

　　那一年，林珩不过十岁。
　　一晃，三年而过。

　　也是在那一年，林珩知道了清许温婉面具下隐藏的秘密；那一年，清许懂得了林珩温润笑意下的哀伤。
　　那一年，已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末。甫一深交，便知是同类，若当时得知后事，即是聪慧如林珩，也只得对着满院瑟瑟秋风，叹一声:不若陌路人。
　　从那时起，林珩与方清许这五个字，两条命，一对人，便注定了一世痴缠，至死不休。

　　彼时，林涵指着他，满眼笑意，对着友人，毫不吝啬对自家儿子的夸赞:“此子类我。”诚然，林珩从林涵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是，没有人知道，清风阁上的那场不见血的战争对于林珩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十岁的孩子伪装的太过完美，人人夸他"君子如玉"，即使身处满身铜臭的生意场，也占不上半点污秽。林涵与他朝夕相处近十年，亦是不知。
　　只除了一人，方家清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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