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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起
……
一千年。
一千年的波涛沉浮,一千年的激流暗卷,陷在东海漩涡之底,不生不死,混混沌沌。
除了自己,唯一活着的只有手中几已被海水冲熄的火焰。
玄霄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觉察的梦境。
阖眼前最后的记忆,是封锁在海底漩涡之中的激流喷涌,然后视野里再看不见什么,玄霄就一头栽了过去。
海水埋没一切声响,整个世界都无声无息。
一个难以苏醒的梦境。
昆仑山上月上中天,玄霄自睡梦中醒来,胸口闷闷疼痛,像是被压抑在海中难以呼吸的沉重感。他不常做梦,更提不起回忆梦境的兴趣,翻身的片刻功夫,对那片海就只剩依稀一点印象。
那点模糊印象却是挥之不去了。
印象中残留着不见天日的森冷黑暗,使玄霄蓦然烦躁起来,满溢的情绪一时间撑得胸口剧痛。他用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隐约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梦中景色尽数褪去,就在他即将再度入睡时,忽地回忆起来:在深海之渊里自己手中握着一柄剑。不是现在的佩剑,梦中的他没有低头去看,却清楚知道那是一柄样式奇特的长剑,炽热得能够燃烧一切。
那把剑像是与他一体共存,比起如今的佩剑,似乎反而更为熟悉。
睡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琼华结界之内四季如春,他索性起身绕过床,披了件外衣推开窗。
窗外就是剑舞坪,弟子房整齐排列在剑舞坪一周,隔着剑舞坪的对面是一排低级弟子房,三四人滚做一堆的通铺,玄霄倒不曾享受过那种待遇,他是掌门亲传弟子,初入门便与云天青一同住一间双人房。
——云天青?
玄霄忽然发现了哪里不对。他醒来时并未察觉身边有人,云天青呢?他面色微沉,回过头再看时,却发现那人安静躺在床上。
时候还早,月光透过窗照进来,带着窗格的影子印在云天青裹着的被子上。玄霄坐回床上,盯着云天青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时有些恍惚。
云天青的睡相不错,看起来斯文沉稳,跟他素日行事作风截然相反。本来玄霄应该为“原来这位师弟还有正常时候”而欣慰,不知为何此时看见他却觉心口郁郁,事由为何,全然无解。
玄霄垂眸看向自己握了拳的手,强迫自己缓缓松开。他扫了一眼云天青,阖目温习功课,就这么过了一夜。
对玄霄而言,与云天青的相识不是孽缘就是灾难。
他们两个是前后脚拜入山门,说是师兄弟,云天青也只迟了玄霄小半天而已。——只不过玄霄是受人举荐,对琼华派前几关试炼早有准备,云天青则是江湖游子,自己一路磕磕绊绊摸索上来。
纵然是祸害如云天青,初到陌生环境也有几分收敛,于是玄霄对他的印象也不算差,可惜几天相处下来,双方都对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玄霄对他的评价也就变成了“与你说话也是多余”。
也不能怪玄霄,云天青这种长得眉清目秀却死皮赖脸的类型,在他以往的生活范围中毕竟从未出现过。应对此人最简单的方法,是与其保持安全距离,鉴于他二人共住一室,唯有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一法。
奈何云天青得寸进尺,一次次小心地拿捏着分寸试探。
玄霄尚是少年心性,便是再有修养,底线被反复地拨动也火冒三丈,纵然他强行压抑住,难免会反唇相讥,——在云天青看来,玄霄的反应再有趣不过,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
云天青从前在外面混久了,身上难免带点江湖气,一双眼睛却澄澈而灵气逼人。比起那双眼睛,更难得的是尽管世故圆滑,他的心还是澄澈通透,否则也无法通过琼华派的试炼。或许正是这些江湖经验,摸爬滚打地一路走到现在,让他跟卵石一样滑不留手,满心都是让人琢磨不透。
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在往后的短暂时间里,只见玄霄对云天青的态度倏然转好,再到后来,有麻烦事叨扰玄霄的小辈弟子都先去请教云天青该怎么说话。
至于云天青如何让玄霄对自己掏心掏肺,一直是琼华派里一大谜题。
时间长了,也已经没人记得玄霄对云天青冷言冷语的模样,好像他两人自一开始就默契合拍,更没有人闲得慌去追查这个。
琼华派毕竟还是一个修仙门派,就算多了云天青,大多时候也仍是枯燥乏味。
玄霄算是这些清苦修行人中的佼佼者,练功学剑抄经,忙得无暇记起那个梦,也不记得自己似乎该有另一把更为熟悉的配剑。
早课尚未刚结束,玄霄在课上就被太清掌门遣人唤去琼华宫。
琼华宫中,罕见地几位长老齐聚,神情皆是凝重。平日守在一旁的弟子都撤了干净,玄霄进门时赫然却见夙玉侯在殿下,见他来了自然地行礼道声“玄霄师兄”。
玄霄垂手而立,宗炼郑重地从剑盒中取出两把剑,分别交予二人。
这两把剑的模样都与寻常的剑相差甚远,跟文剑武剑都有不同之处,看起来除了形状与颜色不同寻常外,只是凡铁罢了。
夙玉接了剑,触手一瞬却见华光大作,剑上隐隐泛出一层凛冽寒光。玄霄吃惊,接剑时掌中一股热流蹿升而出,萦绕周身,剑上亦镀上赤炎之色。
二人皆不明所以,宗炼看着两把剑各自反应,面露欣慰,介绍双剑来龙去脉,最后说一者名为羲和一者名为望舒。
羲和……正是羲和!
玄霄猛然回忆起那个梦,耳边倏然浪声隐隐,手握剑柄的一瞬,只觉人与剑同,血脉奔涌,犹如一体。
他掩饰得不错,面色如常,太清并未看出异常,向二人教授了修行之法,又给了开启禁地大门的灵光藻玉。
玄霄离开琼华宫时已过正午,本来得宝剑是喜事,却总觉将有事发生。握剑的一瞬,不仅是人剑一体,亦有灼热的情感腾然而起,他拄剑而立,双目赤红,耳边浪潮翻涌,冲击得肢体刺痛。
血液在体内叫嚣,玄霄一路上强行压制下去,带着不明不白的满腔愤懑狠狠推开寝室的门。
这是下午授课时候,云天青不在,玄霄推门而入,面对一室寂静。
云天青回来已经天黑了,玄霄练功未毕,听见响动也未理睬,待得真气尽数归位,睁眼却见云天青面对他盘膝坐着,凝眉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剑。
玄霄将羲和交予他,任由他仔细赏玩,将双剑之事说予他听。
云天青面色微沉,难得收起不大正经的态度,认真严肃地拉着玄霄谈话:他反对以双剑网缚妖界的计划,甚至反对玄霄与夙玉修习双剑。
他话语中多少暗示飞升之计虽是有证可循,却也非表面那么简单。一者纵使到达昆仑天光之处也不一定能够飞升;再者掠夺妖界宝物定然死伤惨重,何况门派中众多弟子根基不稳,强行飞升恐怕承受不住;三者,双剑之力如此强横,岂是凡人可轻易掌控,不消沉重代价?一旦宿主为双剑所侵蚀,恐怕任谁也无力回天。
就算再信任云天青,就算他罗列得似乎有些道理,玄霄也只觉得他杞人忧天。琼华派诸位长老支持的计划,怎会是毫无思虑地横冲直撞?
莫名其妙。
玄霄从不与跟云天青斗嘴,像是以往一般,简单收拾一下,便携剑出了门。
他开门时,云天青已经起身迈了两步,终究还是没有阻拦。
拦也没有用,那毕竟是玄霄。
况且此时玄霄与夙玉初承双剑,说后果说疑虑都是危言耸听,云天青最多不过一个掌门亲传弟子,在诸多长老、掌门面前人微言轻,琼华派数代心血倾注于此,又怎可能有人愿意放弃?
云天青倚着房门看他背影远去,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事情,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是他一个局外之人能够改变的。
双剑既已接手,玄霄和夙玉一同进入禁地修炼,灵光藻玉只有两块,除了玄霄和夙玉,谁也进不去,云天青也只能做一名旁观者。
夙玉上山本就是父母之愿,她自己来也好去也罢都无甚关系,对于成为望舒宿主也是同样,没有同意,也始终没有响亮的理由拒绝,直到妖界接近琼华,退无可退。
妖界被双剑力量钉在最接近琼华的地方,人对妖的掠夺,妖和人的厮杀,门下誓死除妖的为多,心存抗拒的人也不少,包括云天青与夙玉。
直至后来,夙玉终于向玄霄坦言,云天青也再寻过玄霄提及此事,或许是个人作风也有可能是性别差异,玄霄跟夙玉之间的小小暧昧未全然冷却,和云天青的关系却是逐渐僵硬了。
玄霄唯一没想到的是,在这关头,云天青跟夙玉带着望舒剑离开了,满派皆惊。
似乎就是从这时起,玄霄又开始做梦了,断断续续的。
从无声无息的深海之底到进入须臾幻境,从初窥昆仑山径到最初童年时光,梦见的画面越来越往前,梦见的事物也越来越少,醒来就记不清了,只留下朦胧感觉。
不知是否是错觉,梦里似乎能听见潮水的声音,前赴后继地打在海滩上。
玄霄猛然睁开眼——
唯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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