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宋和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休息室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女人们还在呼呼大睡。
　　颜色质地暧昧的衣服乱糟糟地扔了一地，她抬脚循着空隙，一屁股坐在了化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青白，眼下有着长时间积累的黑眼袋，她抿紧唇，伸手捋了捋额前厚重的刘海，一把将散落在肩的发绑成了马尾。
　　嗓子火烧火燎地痛，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灌的酒在作怪。她趴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在茶几、沙发下搜寻，终于在沙发腿边摸索到一瓶裹了灰的矿泉水。
　　“唔，宋宋，你在干嘛？”沙发上蜷缩的女人迷迷糊糊地推开架在肚子上白细的长腿，嘟喃着爬起来看着趴在地上的宋和一脸奇怪。而一旁被推的人哼唧着翻了个身，将细长的腿缩了回去。
　　“嗯……”宋和慢吞吞地爬起来，拧开盖子喝了口水，看着问话的女人摇了摇手上的瓶子。
　　“唔，我也想喝……嗓子好渴。”
　　宋和犹疑了一下，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擦擦瓶口，递给了她。
　　“唔，谢谢。”
　　宋和摩挲着指尖的水珠，想了想，掏出兜里笨重的大块头诺基亚瞄了一眼，捡起角落里的黑色背包，快步出了门。
　　“哎？怎么又走了？唔，奇怪……”喝完水的女人嘟嘟喃喃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过去，“嗯，应该还早……再睡一会儿……”
　　即使是春夏之交，这座城下午两点钟的温度也不容小觑。
　　推开“将”的大门，迎面就是火辣辣的阳光。宋和理了理手里的传单，脚尖在地上磨蹭了两下，还是顶着日头快步走了出去。
　　“将”这两个月的生意不怎么样，不知道是不是罗门町新进驻了两家酒吧的原因，来“将”的客人少了近半成，红姐咬咬牙请了网络上红了有几分名气的驻唱，想让人乘热发传单做做宣传。酒吧里的人都各司其职，白天黑夜颠倒着来，哪有人有空白天出来发传单，一时间也没有人站出来。
　　竖着耳朵调酒的小刀用手肘顶了顶在旁边面无表情擦着玻璃杯的宋和，知道她在走神，好笑地看着她，想问她要不要接下这活儿。宋和知道小刀的好意，捏捏瘪瘪的钱包认命地接了。
　　一下午宋和从罗门町的几条街一直转到了和平广场才把一尺多高的传单发完。
　　她捋了捋湿透的刘海，解开运动服的外套才发觉背早就湿了，干脆脱了外套，坐在喷泉周围的石凳上休息。
　　天光有些暗淡了，和平广场上的人流渐多，闲来无事的大爷大妈开始兴致勃勃地跳起舞来，音乐是，唔，那首红遍大江南北的广场舞神曲。
　　一下子出了太多汗，身上有点发虚，宋和撑着石凳站了起来，准备先祭一下五脏庙再回去。
　　六七点钟的大排档人流还不是很多，宋和随便找了个档口就坐下了。
　　“来来，坐，一个人？吃点什么？”店里的小姑娘麻利地擦干净桌子，拿来菜单。
　　宋和扫了一眼菜单，大排档的东西都差不多，随便点了几个。
　　街市里的档口带着半露天的性质，厨房离得近，烟火气也很浓，掌勺的师傅一声吼，跑堂的小姑娘就手脚麻利从窗口接过炒好的菜品，三两步路就上了客人的桌子。
　　头顶上从店铺里拉线吊着的钨丝灯泡因为微风而左右摇晃，连带着昏黄的光也摇晃起来，宋和眯了眯眼有微微的困意袭来，脑袋变得木木的，什么不都想。
　　暮色将至未至之时的光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安，像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昏黄的光影落在巷子口，而巷子那头的是触手可及的家，百八十米的距离，慢慢地数慢慢地走，不用担心作业没做完，也不用担心赶不上晚饭，即使是空落落的房子，但最起码在那里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狠了，还是这家档口的饭菜分外的香，宋和忍不住要了第二份米饭。
　　跑堂的小姑娘瞠目结舌地接过见了底的饭盆，又打量起她干瘦的身材，笑得有些古怪。
　　宋和老神在在地扒拉起第二份米饭，显然对这样的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了。
　　夜色越来越浓，档口的客人也越来越多，跑堂的服务员在紧挨着的几排桌子间挤来挤去来回招呼客人，人声渐渐嘈杂，周围几个相似的排档也渐渐热闹沸腾。
　　宋和放下筷子，揉了揉鼓鼓的肚子有些后悔，拿起凳子上的黑色背包搁在腿上，又摸出笨重的大块头看了看时间，等着服务员过来埋单。
　　“砰！”不知道哪一桌的啤酒瓶砸在了地上，大概是没开过的，有着特有的闷闷钝钝的声音，其实在人流拥挤热闹的档口不注意也听不见。
　　宋和按了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在意，数了数找回的零钱，塞回包里，掐算着时间回往“将”跑。
　　想着刚吃得太饱，也不敢跑太快，幸好她腿还长，步子迈得够大应该赶得及。出了档口却被人撞了一下，力道不大，退了两步就撑住了。可对方却酿跄着倒在了地上，宋和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上前去准备拉人起来。
　　倒在地上的是个姑娘，还是个柔柔弱弱的漂亮姑娘。只是这姑娘红着兔子眼，抽抽噎噎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撞得痛哭了，宋和头皮发麻，她最害怕、也不会和这样的女孩儿打交道，但又只好硬着头皮上：“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你管！”柔弱的姑娘并没有外表表现的那么柔弱，一把推开了宋和准备拉她的手，蹭地从地上爬起来，啪嗒啪嗒地蹬着七八厘米的细高跟跑了。
　　宋和莫名其妙地愣了会儿，看着女孩细细瘦瘦的小腿和那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融为一体，像抽条的杨柳枝一个不小心就马上会折了，真是咯嘣脆的肝儿颤，忍不住抖了抖。
　　“哎哎，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刚刚那女孩儿的朋友，今天她情绪有点不对，脾气就控制不住……”随后赶来的男人一个劲儿地道歉，长着容长的好脾气脸，却不忙着去追上女孩而是给人道歉。
　　“没关系的，我有急事得走了。”宋和皱了皱眉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有些担心时间，做了个指手表的动作。
　　“好好。您先走。”那男人看着宋和走了才回头，一脸无奈地朝排档走去。
　　“她……走了？”陈规见人回来，喝干净杯子里的酒才正眼去看来人。
　　“呵，你还有心思喝酒，我真是……”容长脸的男人一脸好笑又无奈，长腿踢了踢地上翠绿的玻璃渣子，拉开凳子坐下。
　　“阿正，你不懂的。”陈规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周征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举起杯子重重地和他碰了一杯，“喝酒吧。”
　　“嗯。”他低下头，脸上的光一瞬间不见了，整个人都像躲进了黑暗里，只有头顶短短的发还在晕黄的光里直直地挺立着，周征看着那钢针一样立着的发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声。
　　陈规奇怪地抬起了头，脸上复又着上了昏黄的光。
　　他又是那个陈规了。
　　“笑什么？”陈规自己不知怎么地也跟着笑了。
　　“笑你啊，你的头发啊，跟你这人一个样。”周征朝着那些个硬挺挺的头发笑着抬了抬下巴。
　　“从小就这样。”陈规又把两个空的玻璃杯续满，拿起杯子重重地碰了一下，一仰头杯子就空了。
　　“吃点菜吧，别干喝。”周征往那边推了推菜盘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曾家的人来接她了，我就没送她回去……你有时间，还是和她好好说清楚吧。”
　　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拨了拨桌上的空瓶子：“老板，再来一扎啤酒！”
　　++++++++++
　　凌晨三点十分，“将”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光了。
　　红姐袅袅婷婷地从房间里出来，不知道到哪儿找了个地方窝着睡觉，裙子压得发皱，她也不管，撩撩头发，伤春悲秋道：“哎，就是老了，夜也不能熬了。昨天灌的酒，今天都缓不过来。”靠着吧台，一手按着脑袋，一手伸向擦杯子的宋和，“来杯水。”
　　“哪里是昨天喝的酒啊，明明是前天了。”吧台后天整理酒瓶子的小刀笑嘻嘻地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
　　“原来都是前天了啊。”红姐无所谓的坐在高凳上，双腿交叠着，懒洋洋地半靠着吧台，艳红的指甲轻轻刮着玻璃杯，朝着小刀笑眯眯的：“前天的酒，都是你搬的？”
　　“嘿嘿，是啊，红姐，还尽兴不？知道您的脾气，我那天一早就准备好了，特地从库房搬上了的。”
　　“尽兴啊，怎么不尽兴？老娘攒的洋酒是不是也被‘尽兴’的差不多了？啊？”红姐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也不变。
　　小刀知道老板有点火气，却也不怕她，还是笑回去，“嘿嘿，红姐您的生日嘛，怎么能没有好酒来助助兴呢？您的那些个好东西也就拿了那么二三四五瓶吧，大家开心嘛！啊哈哈！”
　　红姐想想是那么个道理，可还是有些肉痛，复又瞪了小刀一眼，“没有下次了啊，再少一瓶你就卷铺盖别干了！”
　　小刀知道红姐的性子，见好就收，笑呵呵地再三保证。
　　看着店里差不多整理完了，红姐才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抬头招呼：“宵夜去不？老娘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饿得半死不活的。”
　　“哈哈，好嘞！走起！”
　　“哇！老板真爽快！约约约！”
　　“走，去哪儿，撸串还是火锅？扎啤城怎么样？”
　　……
　　老板一呼，自然百应。
　　红姐眯着凤眼，笑得很满意。
　　“红姐，我就不去了。”宋和从红姐手中收回杯子，面部有些不自然，“有点不舒服，老毛病了。”
　　“好。”红姐飞快地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还带着笑，眼角聚着细细的纹，语气放缓，“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
　　“嗯。”
　　夜的繁华喧嚣归于沉寂，“将”红红绿绿的灯箱也完全熄灭，宋和合上最后一扇玻璃窗，回到吧台前倒了一杯水回到休息室。
　　十平米左右大的地方就是宋和现在可以安生立命的地方。
　　前天红姐生日，几个醉鬼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宋和简单收拾了一下，伸展身体躺在沙发上。
　　休息室的沙发很大很软，也怪不得那些个醉鬼会摸到这里来睡觉。
　　宋和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想了想，翻身起来，在角落里拖出一个军绿色的旅行包，时间久了，上面积了一层灰。她随便拍了两下，从里面翻翻找找，抠出个白色的塑料药盒，捡了两粒塞在嘴里。
　　药丸苦涩，她好像毫不在意，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就已经顺利地下去了，而先前拿进来的水杯还是孤零零地待在茶几上。
　　天，不久就要亮了。
　　宋和合上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呼吸渐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