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君帷幄

　　雨断断续续了几天，金翎湖的水位就及了桥洞下的一尺处。万木才吐着新绿的时候，湖面上就开始泛着各式舟，三五文人邀着行酒令作诗词，几批纨绔怀抱美人肆意风流，再就是咿呀随舟高歌的歌伶和诶呦牵网捉鱼的渔夫。
　　翎州城的建筑都是沿着金翎湖而起的，而翎州城又近皇城，所以繁华盛极，是达官贵人的常去地。
　　这样一个风光奢靡，物欲横流的地儿，一般的小官小吏根本无法镇住，而交予一个权臣又难防开拓势力占地为王的局面。而最终的城主则是折中了，掌管宗教的国祭位尊却不揽权，这样一个遗世独立，仙风道骨的形象让人放心很多。
　　“城中近来如何？”年迈皇帝华服难掩病态，喘着气问坐在自己对面玉席上的人。
　　白衣男子笑得浅淡，让人心安，语气老成道：“一切尚安，吾王无需忧虑。”
　　“朕……朕还有多长时间了？”皇帝神色更加凝重，浊眼浮动绝望。
　　“长则六个月，短则四个月。”男子依旧是笑着答的，似乎看穿了对方忧虑，继续说，“储君虽脾性乖张，然犹可雕琢，加之历练，定国安邦不在话下。”
　　储君沈蔺的母妃是将门之女田敏，可憾田家门丁衰微，田韫将军战死沙场后便就断了后了，田家是开国功臣，皇帝怜惜田家，对田敏十分宠爱，偏偏难产，诞下龙子之后便没了。后宫中其他皇子的母妃身后都是有后台，有靠山，所以对身为皇长子的沈蔺绞尽脑汁要拽下储君高座。皇帝日理万机，难顾全沈蔺，到了16岁，沈蔺便在这明枪暗箭中磨出了暴虐的脾性，在打伤两个皇子之后，被送到了金翎国祭府交给了老国祭苏法管教，其后便有了收敛，成了一个文治武功都是极好上等的人才。
　　皇帝叹息摇头，语重心长道：“蔺儿他年少轻狂，相比之下，你比他沉稳得多，朕希望，你能好好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
　　苏幄双手叠放额前，深深朝皇帝行了一礼，目光如水，眉眼坚定承诺道：“承蒙吾王深信，吾定当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不知从哪个角落吹出一丝凉风，皇帝受寒轻咳，眯眼望着窗外的霞光，声音如滚动磨擦着的沙砾中挤出来：“这朝堂里头的狼不是一匹两匹，对着这个皇位一直是虎视眈眈，倘若在蔺儿羽翼未丰时就被他们知道朕的病情，或者朕就忽然西去，他们开战撕咬，蔺儿便……”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你手下的势力朕并未防，朕希望，倘若有个万一，金翎城会是你们的资本，朕虽不了解你，可朕信苏法，你是他的徒弟，这两年又同蔺儿一同起居，虽是君臣，亦是手足兄弟，所以朕信你。朕将蔺儿托于你，明日朕便下旨，将当年田韫将军的兵权都转于你，你随蔺儿搬入宫住。”
　　苏幄一直平静地听着，唯独最后两句他脸上有些波澜，惊诧道：“国祭掌宗教，不掌重兵，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且兵权可以直接交付于储君……”
　　“金翎鱼龙混杂，若国有动荡第一个难逃祸乱的便是金翎，苏法对蔺儿如同亲子，国祭为民心所仰，掌握兵权并无他话。”最后一句的重音饱含皇帝的威严，不容置疑。
　　苏幄看着这位老皇帝：苍苍白发，眉须凝霜，深深的皱纹如沟壑，沉重的头冠和金线龙袍光是看着就压抑，却毫不留情地压在他老弱残躯上，确是所谓高处不胜寒，机关算尽帝王家，忽然就想起初见时轻狂浮躁的沈蔺，典型的纨绔子弟作风……
　　“我会给蔺儿拨一批新军让他练，要当一个好的君王，必先能当一个好的将军！”
　　苏幄点头：“吾王远见。”
　　“回去告诉苏法，无需再给朕找续命的法子了”老皇帝有些悲凉地笑，“朕此生得遇他，便再无遗憾。”
　　苏幄却摇了摇头，“结局如何家师何尝不知，只是倘若连做白日梦的机会都不给他了，他便更无措了。”他从玉席上起身，理了理朝服，打算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陛下可要再见一见家师？”
　　“不了……”老皇帝拧着眉，想也没想便摆手拒绝，“你去吧。”
　　这也在苏幄意料之中，便也作罢，不再提，服了礼就出来。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了，天空绯红，御书房离宫门口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也不着急，散步似的。
　　等到了宫门口，月亮已经有了朦胧的轮廓，等在外头的轿子帘子是卷起的，里面坐着一个人，锦服玉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暧昧不言而露。
　　“国祭大人真好看！”那人毫不犹豫地夸赞道，“我等这么久也值了。”
　　苏幄厌恶地蹙眉，口气疏远且不友善：“二皇子找本祭有何贵干？”
　　沈丘没有丝毫不快，反倒更加来了兴致，从轿子内出来，走近苏幄，笑得一脸愉悦，“这不是难得一睹国祭大人风华，想请国祭府上一坐，咱们小叙小叙。”
　　“不去！”苏幄矢口拒绝，冷着脸绕过沈丘就往轿子里头去，却被人拽住了手腕，心里登时大怒，阴狠地朝沈丘咬牙切齿道：“你这是要用强的？”
　　“哪敢啊？”沈丘厚着脸皮继续抓着苏幄，“只是听闻国祭大人与皇兄同寝同食，我就是好奇这皇兄睡过的人是什么滋味儿……”
　　“呵！”苏幄冷眼一笑，“那你就试试吧！”说着用力一甩挣开沈丘，进轿垂下轿子，吩咐道：“回府！”外头一直木头一样站着的轿夫才动作起来。苏幄兀自狞笑，神色阴狠，“迟早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夜，苏幄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内看书，青烛微光，灯火摇曳，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又将门在内栓上，解了披风丢在苏幄的桌案上。
　　“你来做什么？”苏幄头也没抬。
　　来人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丢在一边，不悦道：“你今天遇到沈丘了？”
　　苏幄好笑地盯着他，勾唇承认：“没错。”
　　“他找你干什么？”那人板着脸问。
　　“他觊觎本祭美色。”苏幄倒毫不避讳了。
　　“哼！那小子，迟早要他死无葬身之地！”那人磨着牙冷哼哼。
　　苏幄瞧着他愤愤的样子，咧嘴讥讽：“啧！真难得啊！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有重兄弟这一面。”
　　那人挑眉冷笑，甩甩袖子在侧边苏幄的软榻上坐下，高扬着下巴斜眼瞪苏幄，奚落道：“我想杀他和你星点关心都没有，只是那小子找你八成是针对我，针对我，哼！老子就要他没命折腾！”
　　苏幄耸肩，“那太子殿下今晚来是做什么？”
　　“我明日就要回宫了，来和你道个别。”沈蔺不太自然地不与苏幄直视，语气有些轻飘飘，却分明像是赌气。
　　“哦，我也一起去。”苏幄云淡风轻回道。
　　“什么？”沈蔺好像没听清，不知是喜是怒。
　　“皇上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让我和你一起入宫住。”苏幄撇了撇嘴，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食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沈蔺眼瞪得老大反应过来了，拧着眉极度不快，没好气道：“你也没什么能耐！连个盾牌都抵不过！那老头也不知道脑子里糊着什么！”
　　苏幄不高兴了，“这举国上下，忌惮本祭的人可未必忌惮你太子殿下！”
　　沈蔺更加急眼烦躁，直接站起来对着苏幄吼：“不过就是会掐指算星辰，念几个咒唬妇孺，真刀真箭你摸都没摸过，一天到晚只会纸上谈兵，当个说书先生也不一定有生意！”
　　“本祭住的是你的太子宫，又不是战场，你是干什么的？还是你对自己保护太子宫的能耐都没有信心？”
　　“太子宫厉害不保护废物！”沈蔺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苏幄本来只是开玩笑似的，见他这样顿时也触了底线，拍桌大骂：“国祭府厉害不也保护了两年废物？哼！沈蔺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就以你现在这样幼稚鲁莽的行性，自己的性命，陛下一心给你留下的王位都保不住！”
　　“你……”沈蔺两眼猩红，喘着气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没说，甩甩袖就摔门出去了。
　　凉风拥进，苏幄被吹得冷静许多，看书也没了心情，这么一闹夜里的睡意也没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做了一个百姓与神之间的使者形象就把自己真弄得跟一个超然物外的神君似的，却总是忍不住跟沈蔺争吵，不管是赢是输都有会子闷气，更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太喜欢沈蔺，总觉得每次都让一个皇子没有皇子样的草包弄得情绪浮动真是郁闷。
　　沈蔺回去坐自己院子里吹了许久冷风，非但没有缓和，心里的怒气更加腾腾烧旺了，啐了一口，又风风火火地来找苏幄。沈蔺推门进去，果然见苏幄也没上床上躺着，仅在腰上搭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歪歪斜斜地侧卧在软榻上，两眼清明地瞪着闯进来的自己，沈蔺不知怎么的就换上了另一副心情，腆着脸上前大声说：“你也别憋着怒气不肯睡，明儿进宫状态不好那老头还不知道我把你怎么着了。”
　　苏幄觉得莫名其妙，“谁憋着怒气不肯睡了？是太子殿下你自己不睡大咧咧进来瞎嚷嚷吧？”
　　沈蔺却不跟他计较了，“你那脾性我还不知道？你快睡，你睡了我就回去。”
　　“嘿？”苏幄坐起来，“太子殿下您这是闹哪出呢？”
　　“不跟你闹，你休息吧，别生气，就……”沈蔺僵着脸扭开，“是我错了。”
　　“……”苏幄一时也没话了，轻咳了一声，无奈开口，“你看着我，我怎么睡？”
　　沈蔺指了指床，“你上那里睡去，我坐这里看月，你别管我，我自己坐会儿，你睡了我就走。”
　　苏幄一脸黑线，也懒得再跟他吵，扯了毯子上了床，看了看坐在窗口吹风的沈蔺，把手上的毯子丢到软榻上，自己盖上被子，背对着沈蔺，莫名心安，虽然还想沈蔺怎么了，困意也渐渐袭来，便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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