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别离

　　他温文淡泊，却愿意助他踏遍繁华；
　　他生而王者，却甘心为他袖手天下。

　　少年相遇，乍见之欢，久处不厌；
　　一路相伴，几番波折，几多传奇；
　　白头相守，战火平息，尘埃落定后，
　　无论共享天地浩大，还是拱手河山万里，
　　都只为和你，求得桃花源里好结局。

　　无崖山上，正值夕阳。仲春的阳光倾泻出暖意，洒在一个身着轻粉绣裙的女孩身上。这女孩约莫十四五岁，亭亭而立时，正显出已在发育的婀娜身段。似雪肌肤衬托着一双含情凤眼，眸子天生透着几分妩媚。
　　此时，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一团剑光裹挟下的两个身影。轻轻叹一口气，她想，不知爹爹今日又要怎样考验师兄呢。
　　忽见一把剑斜斜飞出，重重砸在地上。少女急忙跑去，只见父亲已收起剑，铁青着脸责备师兄：“轩儿，你今天怎么啦，如此心不在焉？”
　　沈云轩却只优雅俯身拾起地上的剑，从容一笑：“不知为何，徒儿今日总是心神不定，感觉好像有事要发生。师父不如派人下山去看看。”
　　那一双眼睛温润如水暖煦如阳，含着七分笑意三分恳求。水雁南面对这样的目光，再也板不起脸来，只得转头对那少女道：“烟儿，你去叫王伯下山瞧瞧。”
　　水凝烟捂嘴偷笑，应了一声，又看了看师兄，眼波流转间带着半隐半现的娇羞，转身跑开。

　　一会儿王伯来说有客。几人来到中堂，还未踏入房中，就听爽朗的笑声：“老水，几年未见，你这清闲日子过得如何？”
　　水雁南面露喜色，沈云轩更是喜不自胜：“竟是爹爹！”飞奔出去，只见父亲长身而立，发染风霜，目光却灼然明亮，身后的母亲笑着，不着首饰反而显得干练，习武女子的豪爽中带着年华绣出的成熟，沉淀后更流溢出别样的韵致。
　　沈云轩眼睛一红，鼻酸地叫了句爹娘，上前几步还未拜下，程莹就一把将他搂在怀中：“轩儿又长高了！来，让娘好好看看。”

　　几番相见之后，沈云轩为父母奉上茶水，转过头才看见水凝烟身旁站着一个少年。他身材略显瘦弱，一双眼睛却明亮如炬，透着三分聪颖灵气，三分倔强倨傲，剩下的，竟都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过早成熟，
　　沈云轩被这样的目光吸引住了，目光的主人，那个少年，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那里，骄傲般微微扬起下颌，器宇不凡。也不知怎地，他注视着那小小身影，一时间竟有几分恍神。
　　“轩儿，轩儿”耳边传来母亲的轻唤，沈云轩回过神来。程莹微笑说：“阿辰以后就是你师弟了。你要他好好待他。”沈云轩走到少年面前，微微弯了腰温柔地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少年却赌气般咬紧嘴唇，只是望着他，一声不吭。
　　大家都看着他们，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程莹笑着解释：“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倔。”沈云轩却毫不在意，浅浅一笑间牵动嘴角完美的弧线，对那男孩温然道：“你还挺有个性的嘛！”
　　这时那少年却开口了，声音清冽好听：“我叫商烨辰。”
　　姓商？莫非他是……沈云轩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联想。这孩子是由父母带上山来，气质又不同凡人，且是姓商，莫非与大坤朝的王室有关系？

　　原来此时正是斌朝初期。斌朝，取文武均重之意，是北方土骨族侵略大夏民族，覆灭大夏的坤朝后所建。而大夏坤朝，也并非十分昏庸暴虐，只因彼时的坤王商岳的性子温和到有些软弱，缺少杀伐决断，又偏爱诗文书画，厌弃权谋之术，才被野心勃勃骁勇善斗的土骨族群起攻之，最后竟倾覆了王室，拱手了江山。
　　而沈云轩的父亲沈楚同年少时曾为商岳的伴读，两人也算至交好友。沈楚同曾在朝为官，倾尽全力也无法让颓势尽显的坤朝继续残喘。坤朝覆灭后，沈氏夫妇又为保全王室而奔走。也正因此，沈云轩从小就被送到无崖山上拜沈氏夫妇的至交好友，逍遥剑客水雁南为师，与父母几年才得一见……
　　那么眼前这少年，莫不是父母送上山来的商姓血脉、王室遗孤？

　　也就是那么一瞬的疑惑，沈云轩并没再思索下去，揉揉面前少年柔软的发，未开口双眸先凝了几分温润笑意：“这才乖嘛！”
　　少年定定望着他，还是咬着嘴唇，却没有闪躲。沈云轩心中泛起小小得意，一笑间正要逗他，却听父亲说：“轩儿，好了，辰儿一路奔波也累了，我们快些吃完饭，让他早点休息吧！”

　　晚饭时，沈楚同与水雁南这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叙旧谈笑自是不用多言。程莹爱子心切，竟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对沈云轩讲个不停，水凝烟在一旁听着，不时插进话来，言语时而端和时而俏皮，让程莹很是喜欢。
　　沈云轩一面应着，一面却不自主地看向商烨辰。这孩子仿佛被大家遗忘了一般，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头也不抬地认真吃饭，收了刚才的倔强冷硬，显得极为乖巧温顺。
　　他吃饭的样子还算文静，咀嚼吞咽的速度却格外快。本来王妈做菜的手艺精致细腻，商烨辰却只为果腹不在乎味觉口感，真有暴殄天物之嫌。
　　这孩子果然饿了，沈云轩想着，夹了一筷子东坡肉，送到商烨辰的碗里。少年迟疑了一下，抬起头看见一个宽和温暖的笑容，不由也是咧嘴一笑，目光清澈纯真，再不见刚才那些复杂的情绪，简单得纯粹。
　　柔和的烛光中，两人目光相对，嘴角扬起的弧度相映成辉。

　　夜晚，伴着如豆灯光与时有时无的虫鸣，程莹告诉沈云轩，坤朝都城九塬被攻破后，她与沈楚同赶到王宫，却发现坤王已经在灵池边自缢，就救下了想要自杀的灵妃穆广绫，带着她和坤王的孩子，一起逃离都城。

　　以为摆脱了追击，沈楚同便让程莹带着灵妃与那孩子暂且先投奔远房亲戚，自己则去营救被掳出宫的太子商煜景。哪知路上还是遭到高手劫持，而怀胎十月的灵妃却偏偏在此时分娩。纵然程莹武功不凡，却是寡不敌众，况且还要照顾灵妃母子，最终只救得襁褓中的婴儿，而灵妃和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却都被不明身份的人掳去了。

　　程莹只得带着那个婴儿投奔了乡下的远房姑姑成程麻姑。程莹与沈楚同终年奔走不得空去照顾那孩子，是程麻姑抚养他长大。那程麻姑隐于乡间默默无闻，却精通解毒救人的方法。她没有嫁人，视男婴若己出，待他极好。男孩也很和她亲近，两人算得上相依为命。所以男孩长大一些后，沈氏夫妇几次想把男孩带到无崖山上学习文武之术，都被男孩拒绝。
　　直到几个月前沈氏夫妇去乡下看望姑姑和孩子时，发现不久前程麻姑因为拒绝救肆意玩毒，结果害人不成反害己的当地恶霸，被地头蛇害死，才决定带男孩上山来。
　　沈云轩问：“那这么说，商烨辰竟是坤王的亲生子了？”
　　程莹点点头：“是的，他的王子身份太重要了。先王只留下三个王子，太子商煜景在九塬城破时就已被杀死，二王子商烨星又不知下落，辰儿很有可能是王室唯一的血脉。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虽然你是他师兄，平时也要顾及点君臣之礼。”
　　沈云轩一时思绪万千，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已是三更了，沈云轩独自躺在床上依旧辗转难眠。他本以为自己身世已经很苦，从小离开父母不能承欢膝下。哪知商烨辰竟是襁褓之中就失去双亲，又经历多番苦难，连世上唯一和他亲近的人也被坏人害死，难怪不同于一般孩子。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眼神在沈云轩脑海挥之不去，他的心不知为何，有些隐隐疼。
　　披衣而起，沈云轩出门踏着月色，踱步散心。本以为四周只有月色如水，没想到有一扇窗还透着昏黄的烛光。沈云轩轻轻走过去，看到商烨辰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一本《孙子兵法》滑落在地。
　　烛光摇曳，他睡着时的脸庞在明灭间显得柔和乖顺，带着孩子特有的惹人怜爱。
　　沈云轩悄悄推开门，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抱起那个有些单薄的身体，轻轻放在床上，又认真替他塞好被子。步履轻盈不着声音，捡起书放回桌上，吹灭蜡烛，悄然阖上门。
　　他没有看见，黑暗中，商烨辰睁开眼睛，明亮的眸子和灿烂的笑容照亮了屋里弥漫的漆黑，似乎天地混沌就是在这一刻分野出世间风景。

　　无人知晓，此时另一房间里，水凝烟突然惊醒。她本来做着一个甜蜜的梦，第一次梦到凤冠霞披大红喜服，她在悄悄掀开一角盖头偷看意中人的容颜，喜庆的红色却逐渐氤氲开来，变成一片血红。水凝烟猛然坐起身，用手死死的抓着被角，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番外：灵妃
　　宇庆十三年九月初六，坤朝都城九塬被攻破，标志着历经二百年的坤朝覆灭。坤王自缢于王宫后山灵池旁。沈楚同与程莹摆脱几大高手追击，带着伤赶到王宫，在灵池边找到了坤王的尸首。
　　一个妇人正伏尸抽泣，她大腹便便显是身怀六甲，右手还牵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大约是看妇人哭得伤心，那男孩也大声哭喊着，一时间天地间满是惨淡啼泣。
　　沈楚同看那妇人虽然怀孕，侧影却还是纤弱孤单，在惨白的月光下楚楚可怜，一时间看得痴了，不忍打扰。程莹却已走过去唤她。妇人抬起头来，一张绝世容颜落入两人眼中，梨花带雨，美到极致。程莹一惊，是灵妃！是的，只有她，才有这风情万千的眸子，这清丽无双的面容。程莹的记忆慢慢展开。

　　就在两年前，程莹入宫探望胞姊，坤王商岳的贵妃程岚，程岚面有忧色。追问之下，她才叹一口气说道：“莹妹，七个月前陛下到江南微服私访，传闻他回宫时带回一个极美的女子。奇怪的是，陛下并没有把这个女子封以名号纳入后宫，而是在后山迷林园灵池边为她筑楼，外设奇门遁甲保护，使宫中再无闲人能进。很少有人见过这个女子，更无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只是因了迷林园称她‘林妃’，又也许是因了灵池而称为‘灵妃’。可就是因为这名字都无人知晓的女子，陛下来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身为贵妃，却也难得一见。”

　　程莹闻言不由想起乞巧节宫中女眷欢宴，自己饮酒倦了到后山散步，听到远处婉转的琴声，心神迷醉间循声探路，来到一处清雅的居所。她透过窗棂，看到灯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秀指纤纤，正在抚琴。身形优美，琴声飞扬，程莹一时竟听得醉了。
　　一曲完毕，女子抬起头来，美得惊为天人，向她微微一笑。程莹终是不忍打扰，转身默默离去。归途中才发现，这屋子通向外界的路被奇门遁甲所设的迷阵护着，只是自己家学深厚，熟识其中之道，又被琴声引导，才不知不觉破了这阵。

　　程莹问程岚：“姐姐可听说那灵妃相貌如何？”程岚轻叹：“并不知，只是说超凡脱俗，仿若谪仙，即使从没见过她的人，也可以一眼认出。因为这样的气质相貌，世间再无第二人了。”
　　程莹心中一动，还是没把那日的经历说与姐姐，只是安慰她最近北方战事吃紧，坤王忙于政务，少来后宫也是正常，不要太挂在心上。

　　而现在程莹眼前这人，与自己当时误入林中所见为同一人，那确是灵妃无疑了。她仿佛没有看到眼前两人，站起身来，弯腰对两岁的男孩说了些什么，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商岳早已发白的嘴唇，转身望向平静无波的湖面。那绝美的身影在灵池边跃起一道弧线，如同飘落的秋叶，又似断翅的蝴蝶。
　　蝴蝶没有跌入湖中，在下落的瞬间，灵妃被凌空而起的沈楚同抱住。
　　一瞬间，沈楚同触到了那柔弱微冷的身体。这身体承载的是两个人的重量，何况他之前打斗奔波流血过多早已气力不足，刚才为了救人拼力一跃又牵动内伤，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他抱着她，两人一起快速地坠向地面，在落地的一瞬间，沈楚同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抱着的身体护在了自己怀中。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只是觉得这样美而脆弱的身体，遭受一点伤痛，都是不应该的吧！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他心神恍惚，没看见一旁站着的程莹眼中，那复杂的目光。

　　被救的灵妃领着沈氏夫妇到她的小楼止血休息。程莹替沈楚同和自己包扎好伤口，匆匆去找胞姊，却只在她的桌前看到一笺书信。

　　吾妹莹亲启：
　　此时宫中已处处传闻城破，陛下自缢于灵池，宫人奔走逃命，吾则书信于桌。
　　吾知汝必来宫寻吾，然吾无颜面汝，汝展信之时，吾已了断凡尘，常伴青灯古佛。吾于宫中为妃之时，终年长伴陛下，非为荣华，实则出于吾对陛下一番情意。然陛下虽待吾不薄，徒视吾为三千佳丽中一人而已。吾既知陛下情非钟己，亦无须为陛下而死。然而陛下拱手祖宗山河，令我大夏民族折辱于外国手中，确是不孝之至。夫妻一场，同枕数年，吾愿皈依佛门，日日斋戒诵经，减去陛下罪孽。
　　一入佛门，再无亲戚，汝不必寻吾。吾亦将常常为汝祝祷。保重！

　　程莹双手微微发抖，泪水滑下，是为姊姊，也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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