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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朱五四有儿子了。
乍一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个已经有了三子二女的老爹来说,再生一个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反而有可能给这个本就赤贫的家庭填上新一重的负担。
但是,儿子和儿子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以新生出来的这个为例——
“走水了!快,快救火!!!”
“天也哦,谁家啊?”
“五四他家!”
“作孽哦!”
等邻居们跑到朱五四家门前,却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起火了。
田垄边的一间小茅草屋上空,不知怎的竟飘来了一团绯红的祥云,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这家糟了火患一样。
这时候,只听屋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惊醒了还怔忪在原地的乡亲们。
“哎,这时,五四家的陈大妹这是生了吧!”
“这是吉兆啊,五四家是要出位老爷了。”
淳朴的乡里人没有多想,说了几恭喜的话就各自忙活计去了。这年头,哪怕松懈下一丁点,家里人也会有没东西吃的危险。元朝的官吏老爷们无情地剥削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苛捐杂税,样样都能要了人的命了。
而刚生产完的陈氏,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喜得男儿的欢喜表情,略微虚弱的脸上满满的只有惊恐不安。
由于家境实在贫寒,再加上陈氏也是久经“生”场之人,夫妻两个便没有请稳婆来,只是拖了邻家老的眼神都不好了的王婆婆来帮衬了一下。也幸亏如此,才没有让外人看见新生下来的娃娃脖上那块与生俱来的带血的玉器。
“大郎,这,这要怎么办?”陈氏抱着裹在破布里的小娃娃,胆战心惊地摸上那块如何也擦不干净血迹的玉器。
朱五四在狭小的屋内转来转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他好歹还是经营着一个迎来送往的豆腐摊,再怎么说还是比陈氏这样的短见妇人要有些定力。思索良久,朱五四终于下定了决心,拉着妻子的手郑重地叮嘱:“这件事你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哪怕是娃儿自己也不能告诉。这块玉片片找个布袋藏好了悬在娃儿颈上。你可千万千万谁也莫要告诉阿!这可是——可是要杀头的。”
陈氏大惊失色,忙不迭的点头,找了个破烂布袋出来,将玉器挂在了孩子的脖颈上。并向丈夫保证此时一定天知地知你我知,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
“才怪!”庄鸿在心里默默吐槽。
你却道这庄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货就是那和娃娃一起从陈氏肚皮里被生出来的玉!器!!!
庄鸿简直要疯了,他这是在做梦吗?怎么一觉醒来,连物种都变了呢?不对,岂止是变了,他现在连物种都要算不上的,顶多是个物而已。仿佛是一种未知的力量将他的灵魂禁锢在了这方小小的玉器里,他便是玉器,玉器便是他。
天那,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啊啊啊啊啊!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前途光明的□□武术教练,耶稣基督如来佛祖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对着老天狂比了一会儿中指,庄鸿终于赶到一阵精神不济,沉沉地陷入了思维的混沌中。
不管庄鸿有多麽的不情不愿,日子还是要照常地进行下去。
小娃娃一天一天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青葱少年,转眼,当年和庄鸿一起出生的那个孩子也有十七岁了。
而庄鸿,也在这么多年之中,悄悄与这个孩子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当然,这只是正对庄鸿一个人而言的,对于这个被草率起名叫重八的少年,庄鸿是却他最为要好的兄弟——虽然这兄弟大概是什么被困在玉片里的孤魂野鬼。
“大哥!大哥!”鸭叫一样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嚎的人心神不宁。
“来了来了。”朱重八将装着玉器的布袋往怀里一塞,向外走去。
外面这个正处于少男变声期的人庄鸿也很熟悉,大名汤三,是本地有名小混子。说他不好倒也没有,只是这个人生性油滑却偏偏胆小的不行。自有一次重八将他从一群地皮流氓手下救回来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地认了重八做老大,有什么事情也一定是第一个跟重八说,他老子娘都得排后面。
说起这件事,庄鸿也免不了要嘚瑟一下。他常年被困于玉器之中,无所事事,便开始教还是小娃娃的重八练武。在这方面庄鸿可是专业级人才,几年下来,朱重八现在也是个走出去没人敢欺负的存在了。
外面的果然是汤三。这小子家里也是赤贫,因此长得干瘦肤黄,头发枯卷比常年习武的重八生生矮了大半个头。再加上这人没有个庄鸿在边上督促个人清洁卫生,笑起来就是一口老黄牙,靠近了就是一股馊水味,实在是将贫民二字书写的淋漓尽致了。
他一见着重八,先就露出了自己的一口大黄牙,灿烂一笑。
“又是这小子。”庄鸿在一边吐槽道。
他现在能化出形态来飘在重八身边了,只是出了他自己和重八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朱重八不着痕迹地瞟了庄鸿一眼,唇角轻轻一勾。
“你怎么来了,我一会儿子还要去给老爷家放牛呢。”
汤三一挥手,道:“大哥你不知道,北门那边来了好多流民呢,说是什么大河(黄河)泛滥了,田地,房子,什么都没了。”
朱重八皱眉:“有这种事?”
汤三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哎,世道哟。”
朱重八给了他一拳,径自抛开还在那里大呼小叫的汤三,去牵地主老爷刘德家的老黄牛去了。对于这些囿于乡村的少年郎而言,什么大河泛滥,流民入城,都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哪怕是专门拿这个当由子来骚扰重八的汤三,也不能意识到这件事与身在濠州的他们的关联。
庄鸿的心底却因此打了一个突。
黄河……
就算他只是一个四肢发达的武术教练,当年高中时候还学的是理科,却也依稀记得元朝覆灭的原因,貌似正是黄河泛滥,各地大旱来着。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庄鸿的心越跳越快,如果真的就是今年的话,那么,重八这一家子老老小小要怎么办呢?就算好运气可以躲过天灾,后面打来打去的人祸可就没准了。他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子里这么多年,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是濠州钟离,其他的真是两眼一抹瞎。现在就算是想出个主意也没有半点办法。
想来想去,庄鸿决定还是先给朱重八漏个气。
他看着打着赤膊拉着老黄牛的少年,斟酌语气道:“大河泛滥了,你最好多屯一点粮食。”
朱重八的脚步顿了顿:“为什么?因为那些流民?”
庄鸿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只是根据前世的记忆臆测的,只好道:“嗯,算是吧,也不全是因为流民……大河泛滥嘛,嗯,说明今年的雨水不会太好,收成也就不会太好。”
重八拉着老黄牛停了一会儿,终于道了一句:“嗯。”
恩是个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啊?
朱重八这个孩子从小就显得比较深沉,又加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派头,有时候一句话能将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的庄鸿气的鼻孔冒烟,就像现在这样。
“哎哎哎,别不上心啊,我可不是乱在说。”庄鸿有些着急地拦在朱重八面前。
重八只好无奈地停下脚步。虽然他知道这样走过去也不会伤到庄鸿分毫。
“我没有不上心,只是,”少年叹了口气,“就算上心,又能怎么样呢?”
庄鸿也沉默了。跟这个家庭在一起相处了十七年,他也对他们的贫穷有了深刻的认识。有些年头收成不好,饿个几顿是常有的事。并非是不知道会这样,只是无力去改变而已。
元朝的统治阶级对待他们之下的百姓还没有对待牲畜好,贵族就算是杀死平民也不会得到任何处罚。更不用说各种繁杂的赋税,就算是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有“撒花钱”要收。
这黄河泛滥,也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这样的统治之下,人民迟早是会造反的。区别只在时间的先后罢了。庄鸿沉重地想。
他默默地让开道路,看着这个后世应该还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学的少年又用他那粗糙布满老茧的双手拉起老黄牛,走进了夕阳的余晖中,远方飞来了一只大雁,带来了无尽的萧索。
朱重八最终还是就此事和朱五四他们谈了谈。
满头白发的朱五四长长地叹了几口气,将仅存的几十枚大钱拿了出来:“全换成黄豆吧。”
朱家大哥抱着年仅三岁的儿子沉默不语。
老二开口道:“换了吧,先过了眼前的,大不了再攒就是了。”
朱五四看了看二儿子,点点头,将钱珍重地受到了怀中。
这钱,原本应是攒着给老二娶媳妇的。
两个女儿都嫁人了。三儿子入赘去了别人家,朱五四不希望二儿子也是同样的命运。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是,几十个大钱换的黄豆并没有能够拯救这一家人的命运。
老天爷仿佛发誓要在这一年里给人好看,天降大旱,淮河沿岸多地颗粒无收,瘟疫接踵而至,百姓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朱五四死了,接着是老大,老大的孩子,陈氏……一个月以内,朱重八和他的二哥已经快要流干所有的眼泪,麻木地接受着亲人相继的死亡,甚至于,自己死亡的临近。
庄鸿用虚无的双手抱着重八,看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心痛的像是有尖刀在剜。
“振作起来,重八,重八,想想你的爹娘,他们,他们还等着你去安葬呢!”
“爹……娘?”少年抖动着干涩的嘴唇,喃喃道。
“对,对,重八,你的爹娘,你的大哥侄子,都还等着,等值你去安葬呢!你别给我装死,快起来!别让我看不起你!”
朱重八费力地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原来他是在荒地里饿的晕倒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前方正在行走的人突然倒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在意志与死亡的殊死较量中,人命已经微薄到可在一念之间存无。
“你要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吃点什么……”
朱重八用满是泥垢的双手在干黄的土地里扒拉着,希望能翻到一点草梗果腹。
庄鸿看着他这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急的在原地团团转,恨不能化出实体来帮着翻泥土。
一队蚂蚁趾高气昂地从朱重八身边路过,背上背着一只好大的虫尸,欢快地往洞穴里运。
朱重八见状,忽然自嘲地一笑:“我们这些庶民,还没有这些蚂蚁活的痛快。”
庄鸿看着这些蚂蚁,脑中却突然灵光一现。
“吃蚂蚁!”
“什么?”重八疑惑地看向他。
庄鸿指着拿去蚂蚁,眼中闪过狂热的兴奋,如果他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这会儿一定已经抱着朱重八原地转圈了。
“你可以吃蚂蚁。蚂蚁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还有,好像还对心脏有好处。不管这么多了,反正你听我的,现在先填饱肚子再说。”
庄鸿以前所在的俱乐部曾组织过一个户外探险项目,当时来了个专家来给大家讲解在野外什么是能吃的,庄鸿也去听了一耳朵,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
朱重八并没有听懂庄鸿口中所说的蛋白质什么的,但十七年的情谊让他选择了相信庄鸿看似荒唐的话,毫不犹豫地抓起地上的蚂蚁,和着泥土一起吞了进去。
“怎么样?”庄鸿紧张地看着咀嚼的重八。
“好。”重八只来得及匆匆说了这一个字,便又忙着抛出蚂蚁洞捞蚂蚁吃了。
靠着这些蚂蚁,重八和朱二哥成功地熬过了最困难的几天。
“接下来怎么办?”朱二哥双眼通红,哽咽道。
地主刘老爷并没有管自家佃户的安葬,纵使是重八和朱二哥在他家门外跪求了一个时辰,他也无动于衷。最后,还是一个好心人施舍了几副薄皮棺材给他们,亲人才得已下葬。
“我不给刘德家干了。”重八道。
“那你要怎么办,这世道就是这样,上哪都是没活路。”
重八探手摸了摸怀中的布袋,道:“我准备出家。”
“上哪?”
“皇觉寺。”
“也好,也好。”朱二哥擦着眼泪拍拍重八的肩头,“好歹是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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