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已逝

　　十二月里我做过最多的事，就是不间断地煎药。浓黑的药汁在陶罐里咕嘟咕嘟翻滚。每当这个时候，小桃总会捏着鼻子抱怨：“ 都说女子应该在最好的年华里好生打扮，攒锦刺绣。怎么小姐你就只愿天天泡在药罐子里，素手不施粉黛只懂捻药？依我看，小姐应该像别家的闺秀一般上街去走走，总闷在潮湿的药房里迟早会生病的！”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这样坐不住的，我莞尔：“爹生意忙，后娘又太年轻，我帮忙是应该的。” “可是小姐，老爷那么多天没来看望小姐，只顾哄着调皮的小少爷，小姐您又何必为老爷那么尽心卖力？” 我瞪她一眼，道：“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永生难忘，如今为爹分担一些事情，自然是我能孝敬爹的最好办法”正说着，就见一个圆圆的小团子滚进来，小桃一把将他抱起，道：“小少爷，小姐正在忙着呢，你可别来添乱！” “小桃，别对瑾儿那么凶，他还是个孩子。”说罢，我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他今日气色很好，小脸红扑扑，身穿一件绛红色小棉袄，上面绣着暗色锦花，脖上一圈毛绒绒的白色狐毛。“阿姐，来陪瑾儿玩游戏嘛，瑾儿无聊死了！”他捏着我的袖子，皱着一张小脸撒娇。说也奇怪，家中最待见我的，除了小桃，就是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他总是从莫名的地方窜出来，然后缠着我，要我陪他玩。我正要答应他，陪他去院中走走，就见老管家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哎哟，小少爷！你怎么跑到这么个晦气的地方来了”说罢像是才刚看见我似的，不情愿地唤了我一句“小姐”我点头道：“胡管家，爹爹呢？”他从我手中抱过瑾儿，伸手整了整他的衣服，才含糊地说道：“老爷今日要同夫人与小少爷去庙中祈福，烧烧香火，去一去晦气”我略略一怔，就听小桃生气道：“祈福不是一家人都应该去吗？为何不叫上小姐一同去？小姐为老爷已经忙碌了大半个冬天了，一次门都没有出过，除夕的新衣裳都没来得及去置办”她喋喋地说着，老管家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抱着瑾儿往外走，一边嘱咐他：“小少爷啊，您可别再朝这个院子里来了，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就又该挨骂了。这个地方晦气，可来不得啊”
　　我不禁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除夕雪夜，天空漫漫鹅毛纷飞，天寒地冻。可我穿着上好的狐翎小袄，却一点都不嫌冷。那时我还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颜家大小姐，趁着雪夜想溜去爹娘的房间里，撒娇和他们一起睡。已是深夜，却见爹娘房间依然灯火通明，同时，远远地又听见争执的声音，恍惚间能听到娘的呜咽声：“老爷为何对我如此狠心？年家小姐比我年轻漂亮，可我多年来的陪伴就比不上她吗？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住口！你我都知那孩子不是我的，那年看你孤苦一人，我便好心收留你，哪知不日你便诞下婴儿，如今谁知道那孩子是哪个野种的？！”“啪”地清脆一声，娘打了爹一巴掌！只听她悲伤的哭道：“如今你又有何资格指点我们母女？你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十年前要不是你害萧家灭门，你也不会如此心虚收留我们！”我倒退了两步，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害怕，脑子里只想到一句话，我不是爹的女儿，那我是谁？我的家又在哪里？眼泪涌了出来，覆盖了脸上积累的雪花，融成雪水又顺着脸庞流到衣服里，刺骨的寒。站在雪地里不知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过神来，却忍不住害怕地颤抖，最后拔腿跑回房里，用被子捂住眼睛，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的一场噩梦。第二日清晨，下人们告诉我，我娘上吊自尽了，而爹，三日后迎娶年家小姐。
　　身世之谜，我只能自己暗中调查。为了不引起爹的怀疑，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帮忙爹打理生意，佯装对爹渐渐冷淡的态度和眼中的厌恶毫无察觉。小桃陪伴我多年，真心待我，可是到时我走的时候却不能带上她，所以只好狠心瞒她。
　　我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药炉，却见小桃皱着眉看我：“小姐，你都不难过吗，老爷对您的态度连我一个下人都看得出来，为何小姐对老爷仍然没有任何埋怨之情？”难过？自从十年前那一日开始，我就不会再有这种情绪了，如今支撑我仍然呆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查明我亲生父亲的去向，或者说死因，然后报仇。难过这种无谓的情绪，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才会有。我淡淡一笑，道：“毕竟我是爹的女儿，弟弟还小，爹多照顾他是应该的，我理解爹的苦心。”说罢不再去看她，而是转过身去添药。
　　翌日，爹，或者说颜老爷，带着他的妻儿回府了。奇怪的是，他连衣都来不及更，就传我去他房中见面。胡管家来的时候，我正在药房里添火，他皱着眉说：“哎哟小姐，您怎么这幅打扮，老爷请您去他房中说有事交代，您快装扮装扮吧！”似乎是对颜老爷对我难得一见的召见感到惊奇，他不知觉地对我使用了敬语。我回房，换掉了一身烟火气的旧衣裳，改成了一件大红色锦袄，那是年夫人在年前为我定制的，说是过年穿喜庆一些。淡淡地上了一层唇色，描了描眼，我便跟着胡管家去了颜老爷的屋子。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居然是娘身上常带的冷香味。我有些不明所以，只见颜老爷坐在椅子上，手上盖着一杯旧茶，白白的雾气从杯中飘散出来。他对我笑一笑说：“萧儿今年十六了吧？”萧儿？我在心中冷笑一声，这个称呼，他十年都没有唤过了。不知他今日又打什么主意。摆出一个微笑，我对他说：“是啊爹爹，萧儿今年十六岁了。”“总是闷在药房里很无聊吧？过几日爹爹陪你出去走走？”我皱起眉，太反常了，难不成我没出府的这几日，出了什么事情吗？既然不知道，那就只好静观其变。我舒眉一笑：“好啊爹爹，您都好久没带萧儿出去玩了呢，不知萧儿可不可以带上瑾儿？他也爱热闹呢！”我一个弱女子，带上瑾儿，实是出了事可以用他保一条命。“瑾儿明日要同他娘去走亲戚，去不了呢。”颜老爷淡淡一笑，抿了一口茶。我心下一凉，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不知爹爹要带萧儿去哪里呢？”“萧儿，你大了，也该见见世面。过几日圣上要设除夕宴，我要带你去参加。”除夕宴？面圣？这种事情何时轮得到我？他为何不带瑾儿去？正想着，就听他叫来一个丫头，道：“带小姐去置办几身新衣裳，质地要选上好的，颜色鲜艳些，同时再多买些胭脂，告诉老板是颜老爷亲自吩咐的，让他们上点心。”“是，老爷。”说罢，我便莫名其妙地被那个丫头带上了街。
　　年前的气氛很是红火热闹。街上到处都是人，卖糖人、窗花的小贩也是满街都是。我坐在轿子里，心中却是隐隐不安。面圣，这么重要的宴会，颜老爷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就带我去参加。我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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