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斛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诗里的美好总是不可一顾。

　　都说春是一年的开始，而北雍天祈二十二年的四月，阴雨浓稠，绵绵不绝，沉暮的天气仿佛化身巨大的饕餮，不断攀附撕咬着冷冽的山河。

　　这一年的北雍朝野上下，自正月开始风雨飘摇，先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四皇子光被废庶民，帝令罪诏下达门下各省、州、县，上书十七条罪证。

　　其中最著名的乃是天祈十八年的陕北科考舞弊案，因考题泄露、买卖试题、上贪下腐等一系列连罪，涉案官员学子多达一百三十五人，其中大部分乃是陕北当科应试学子。

　　后二月初二龙抬头，谨传皇太后懿旨，贵妃慕氏废除封号，贬入辛者库服役，其罪涉及多次残害帝嗣毒害后妃等。

　　贵妃慕氏乃是今上在潜邸时的侧妃之一，也曾传过专房之宠。

　　慕氏自幼在其祖父膝下教养，慕氏祖父乃是先帝帝师，学识渊博，见识深远自不必说，后先帝又亲命其为四皇子光、五皇子莲之授业恩师，在位时理翰林院，可谓文臣之表率者也。

　　慕氏一族乃盘踞盛京的百年大族，诗礼传家簪缨世豪，其随着慕贵妃的陨落竟也渐渐日薄西山了。

　　二月初十，废妃一事余波未平，御史台连上十五道奏折弹劾今上一母胞弟孝王以巨额贿款银子买官卖官，及治下不严，纵卫伤人等十大罪。

　　自此从年初就埋下的火引全面点燃，在朝堂之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今上震怒，一时人人自危。

　　二月二十八日丑时，盛京鸡鸣将起，百业待兴之时，忽从皇宫传来轰隆的鸣钟之声，复之再三，众方闻又一个举国大恸的消息传来，皇太后子时于慈宁宫薨逝。

　　据闻，皇太后迷离时，拉着今上的手哀哀的哭，帝也哭，太后言：“药石罔效，母命休即此矣，帝谨勿念，唯善待皇后，太子薨，三皇孙安阳郡王可堪储君之位。”皇太后言罢便没了出气。

　　帝大哀，令停灵镇国寺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高僧连坐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超度亡魂。

　　一时间举国缟素，白绫白纸白灯等一切素白制品大耗，供不应求。缀朝三日里，帝令学士阁议奏大行皇太后一应典礼谥号等，文武百官斩衰二十九日，诸诰命官妇于慈宁宫哭灵九日。帝又令素服百日及百日内停令一切嫁娶红事。

　　一时间，言今上之纯孝者，朝野上下一片赞誉之声，尤以赵、齐、孙三大新生世家诸人正追逐在风口浪尖之上。慕氏以最快的速度消亡着，而新的世家大族却开始崛起。

　　慕府门前挂起了一排排素灯时，慕青立在檐下，感受着缠缠绕绕的春风微雨，偶尔落在指尖，凉薄透骨。年老的竹嬷嬷上前为少女轻轻披上风毛斗篷，周身暖意渐起。

　　竹嬷嬷道：“姐儿别难过，太太狠心去了那极乐世界，可姐儿还有欢哥儿呢。欢哥儿还那样小，他还经不起风雨摧残啊！”

　　慕青的母亲周氏从慕妃被废时便大病不起，请医研药多方治疗不见起色。

　　黄昏时分，刑部大牢传来噩耗，慕青的父亲工部尚书慕振威在天字地牢畏罪自杀，闻此消息，本就强弩之末的周氏终是在昨夜亥时末撇下一双子女，撒手人寰。

　　国丧之下，慕振威周氏夫妇的死显得毫无波澜。虽前时慕妃之事看似只是以慕氏的消亡败落，渐渐被人遗忘，可事实远不止此。

　　慕妃被废当夜，刑部侍郎李进便带了一队官兵悄然下临慕府，宣皇帝圣旨，工部侍郎慕振威与其妹贵妃慕氏，内外勾结，贪污了两百万两的河南洪涝筑堤赈灾银子，铁索木枷绑了慕振威。

　　人情世故凉薄至此，显见今上是要大刀阔斧着手整治朝政了，这档口，谁也不愿来撞刀口。否则一个不慎，一个连座之罪搭进了自己个儿便得不偿失了。

　　竹嬷嬷扶着慕青慢慢往灵堂走，一进门，三岁的欢哥儿便朝她晃动着两条玉藕似的小胳膊，腿也乱蹬起来，在乳娘怀里使劲儿滚了两滚摇晃晃钻到慕青身边，惹得乳娘路嫂子连连惊呼：“哥儿，您小心着些！”

　　欢哥儿仰起头一手拉住慕青，一手伸出半块儿牛乳糖，奶声道：“姐姐，糖。”

　　慕青弯腰，吃力搂住欢哥儿，将头搁在欢哥儿稚嫩的肩头，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滑落。

　　那温热的触感慢慢袭来，欢哥儿一愣，像周氏哄他午睡时一样，轻轻拍着慕青颤抖的脊背：“姐姐，不哭，欢哥儿在。”

　　三岁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这些日子，慕氏从云层的顶端倏忽跌落到尘埃里，祖母一夜一夜的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可欢哥儿跟着路嫂子，比周氏在时更加乖巧，吃饭睡觉、洗漱穿衣、叩灵举哀从来不哭不闹，手里还总是捏着半块儿牛乳糖，待慕青伤心难过的时候小手捧着递给她。

　　那样叫人心疼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享受父母半生细心的呵护与爱怜。自年幼丧失双亲，这将是他一生里最难熬的苦痛...

　　慕青仅仅抱着年幼的欢哥儿，轻声道：“欢哥儿，姐姐不会丢下你的，不会的...”

　　慕氏一脉的迅速没落给了北雍盛京的大家世族提了个醒，那便是物极必反，绝对不能触碰到皇权！慕妃被废当晚，到底是因为什么触怒了今上，却也有人能从中看出点儿名堂。

　　慕振威在任工部尚书时为官清明正派，是及得人心的，一时言其贪污案一事，恐怕有心人并不能相信。或者说，贪污案并不是足以让那些涉案边缘的有心人信服的理由。

　　老太太拄着凤杖缓缓行来，慕青偏头，眼泪决堤。老人似乎一夜苍老了许多许多，犹记得前些时那个同家人玩笑时的老祖母，还是昔年意气风发精神百倍的模样。

　　慕青上前，伏跪在地，泣声道：“祖母...”

　　老太太手中的凤杖轰然倒地，一双枯藤斑驳的手附上来：“我的儿啊！”

　　一时满堂哀痛，唯闻嘶哑的啼哭声。

　　慕青搂着幼小的弟弟欢哥儿回过头，只觉得堂外高悬的白帆，飘啊飘啊，晃花了眼睛。

　　天祈二十二年阴郁沉闷的四月天，竟不知何时，舒尔晴空当照，万里无云...

　　慕青就想，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东西太多，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以至于风雨过后的玲珑天下，有人安之若素，有人千金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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