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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2011年冬至,阴冷。沿村外公路两旁的山坡上零星分布的几座坟墓,在草木黄落的冬日里显得格外醒目。外公的墓地离他出生村子不过500米,外公在世时我却从未来过这村子,其实外公年轻时就离开村子,在县城里定居,但外婆说,人总归是要落叶归根的,哪里来的就哪里回去,因此执意将外公土葬在离县城30公里外的故乡。
外公的墓碑在半山坡上正对马路,外婆说外公是个严肃喜欢安静的人,于是在坟面前的空地上并排种了三棵松树和一株月季。如今墓地前落满了松叶和已褪色的炮仗碎屑,肆无忌惮生长的杂草也萎败在坟墓的缝隙上,坟面前还残留这上次扫墓留下的风干橘子,没烧完的蜡烛头和香头散落在插香的凹槽里。
“大家又来看你了!平啊也回来啦。”外婆站在墓前说的第一句话。
“唉,半年不过来野草又长得到处都是。”外婆拔起两团杂草揉在一起拨扫坟前的落叶杂物,“这月季倒是又开始抽芽长叶了。”
“恩,月季之前开的几次都很好。平,把篮子里东西拿出来放好。” 母亲帮外婆打扫,把篮子递给我。
我拿出分别装着红豆糯米饭、麻糖和橘子的三个碟子放在坟前,在碟子前整齐摆上三杯酒。这时母亲过来和我一起将一叠叠纸钱一张张弄散对放在一起,清理掉凹槽的杂物,点上蜡烛和香。
纸钱在火中渐渐变成灰白色,母亲用木棍翻拨,瞬间细碎灰白的尘片在空中飞舞,抬头透过这尘埃烟雾,外婆依旧在清理坟头的杂草。山林间稀稀拉拉零星传来炮仗声,站在山坡上环顾四周荒林萧索。公路上依旧只有一辆车孤零零停靠在路边,我看着父亲从车上拿下炮仗走上山来。
“要走啦,下次再来看你啊,平明天也要回北京工作了,你要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外婆临走时说。
坐进车里,外婆今天第三次问我“平,你是明天走啊。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恩,都弄好了。”透过车窗,外公的坟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算来,原来外公过世已经6年,而我离开家乡也已5年。
2005年,夏天。
高考结束了,我没有等来大学本科的录取通知书,母亲执意要我复读,哭哭啼啼和父母僵持了大半个夏天,外公看不下去劝说算了,孩子不愿意就随她自己决定吧。我很意外,平日一直严肃少言的外公却是唯一没有要求我复读的人。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从小便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外婆性格外向,待人热情,而外公在我看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独自坐在堂前的单张沙发上看报纸,电视,那张沙发已成为他的专属座位,但外公发脾气时声音很大,很凶。对我来说,严肃的外公相比于外婆难以亲近一些。
然而最终我还是复读了,外婆说“一年很快的,也是多陪我们一年,等你考出去,我和你外公就闲了。”外公说“再多给你做一年饭,好好学吧。”
于是我的生活又恢复到正常的上学时期。外婆不会做饭,三餐都是外公负责。每天早上5点外公就起床煮稀饭,当我迷迷糊糊起床时,早饭已经放好在桌子上,而外公又坐在那张沙发上看报纸。当我出门上学后,外公拿着一把折扇就出去买菜。放学回来,一推开院子门,就看见外公坐在堂前那张沙发上看电视。
“阿公,我回来了。”
“恩。”
因为这段时间外婆帮忙同乡的邻居装修房子。中午午睡外公会准时叫我起床。
晚自习回来还有一碗外公做的荷包蛋。
每日每夜,一样的情景,一样的对话。当时的我觉得这一切实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时间很快过去了,转眼就是金秋9月。天气开始转凉,外公的风湿病痛开始犯了,即使带着厚厚的护膝,腿还是会隐隐作痛。记得是个周日晚上,难得不用上晚自习。我在楼上书房温习功课,外婆在邻居家。突然我听见院子传来锅碗打翻的声响随即是外公的一声惊呼。我匆匆跑下楼,看见外公坐躺在院子里,四周是打翻的高压锅洒出的米饭。我一边拉外公起来,一边大喊外婆。外婆慌张跑进来,两个人才把外公扶进堂前。
外公是端饭菜时没留心从堂前的阶梯上摔倒在院子里。原本腿脚不好的他摔下便爬不起来了。当晚,姨妈和舅舅都过来了,但外公却说没事执拗不愿去医院。
第二天一早起来看见外公借助一条四脚凳,从堂前慢慢向厨房移动,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堵。
“阿公,还是去医院吧。”我走过去想搀扶外公。
“没事,都能动。不用扶我。”
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了。走进厨房,桌子上已摆好早饭。
而后的一个星期外公都需要借助板凳行走,在外婆的强烈要求下,外公终于屈服去医院。最近外公喉咙也不舒服,外婆要求外公也一块检查。
从医院回来外公多了一根拐杖,医生说外公是骨折了,如果不做手术就需要在家需要休养。于是外婆要求外公就坐躺在沙发不要随便动,不善做饭的外婆代替外公准备一日三餐。但外公说一点不动太难受了,中午外公还是拄着拐杖叫我起床,于是每天中午迷迷糊糊中听到那“哒哒哒”的拐杖声,然后是外公的一声“起来了。”有次我磨磨蹭蹭,外公用力拿拐杖敲着地面催我起来,床气浓重的我带着怒气对外公喊“知道了啦。”原本以为外公会生气,然而他只是转身默默的离开。至今这场景犹如昨日,那哒哒的拐杖声仿佛镌刻在脑中,挥之不去。
复读的生活充满压力,数学成绩依旧是我的软肋。外婆让我晚自习请假去以前给表哥补习的老师家补习数学。老师家住在县城的西边,很远。那是县城小镇没有公交车,每天晚上6点半,外婆会和我一起走过长长的步行街,到街口搭一辆三轮摩托车到老师家,一直待到9点半补习结束再陪我一起回家,而夜晚归家的这段时间却是我最为惬意的时光。小镇的夜晚很快就归于安静,小镇是座古城,三轮车从城西贯穿空空荡荡小镇回城南,途中会经过一座古老的十孔拱桥,叫万年桥,月光落在湍急的水流上,被碎成银色的光影,甚是迷人。车子穿过这片碎月滩,就到了步行街口,然后我会挽着外婆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走回家去。
10月21日,傍晚,10月末江南的夜晚已是凉气逼人。吃完饭,照旧外婆和我准备出门补习。
走到院子,一阵凉风。外婆把我的外套上的连衣帽拉上来戴上,“冷不冷?”。
“不冷。”
“多穿一点,有冷空气到了。”外公柱着拐杖走到堂前门口,递过一个塑料袋。“拿个油面饼去,待会9点多肚子饿拿来吃。”
“那我们走了,你也不要乱动啊。”外婆走过去,接过塑料袋和我出门。
我走出门口时,转头看见外公柱着拐杖回去的背影,却没想到是我对外公在世最后的印象了。
第二天中午回家,推开院门,堂前很多人,姨妈舅舅表哥都在,却没见外公外婆。大家面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然而姨妈只是叫我自己先去厨房吃饭,其他什么也没说。吃完饭,在堂前看见外婆,神情憔悴,像是哭过。外婆见到我,把握拉进房间,带着哭腔说“平啊,要怎么办,你外公检查出来说有食道癌。这要怎么办啊?”
我愣住了,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生老病死的含义。在我看来外公只不过是摔了一跤,为什么会变成癌症。我不明白癌症是什么,只知道是很难治,大家都恐惧的病症。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当天晚上,外公外婆和母亲及几个兄弟姐妹就去了上海住院检查。在我记忆中,这一段极其混乱,我只记得我坐在堂前,人影在我身边进进出出,忙碌而慌张,我不记得他们是谁,然后似乎突然间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见了,只剩我和父亲在这屋子里,记忆里却完全没有外公外婆的身影。
外公在上海治疗的期间,父亲请假在家照顾我了一段时间。而后外公的病情加重,父亲也去了上海。我去表哥家暂住,不明事理的我依旧不能体会病症可能会带来的死亡恐惧。在我看来,外公外婆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然后生活恢复平常。表哥家姨妈也在上海,只有表哥和我在家,第一次脱离家长监控的我甚至觉得有些新奇,很快缺乏自控能力的我开始散漫。晚自习结束回家就开始上网看韩剧。那是正是韩国偶像剧刚开始在中国兴起的时候,
外公在上海治疗的期间,我却迷失在韩国偶像剧里。很快11月也过去了,学校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冬季运动会。对于高三生活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长假。沉迷在偶像剧的我,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请假在家看了三天电视。
而就在冬季运动会结束我回去上课那天。外婆和母亲回来了。那天中午走到巷口,就看见外婆站在表哥家门口,一脸茫然。
外婆黑白相间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外婆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之前头发一直一丝不苟的染成黑色,不过一个月,外婆头顶已是花白和下截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反差,因为身体突然消瘦,外婆身上的大衣显得空荡而宽大,寒风中外婆瘦小佝偻的身影突然让我有些难过。 “外婆!“我跑到外婆身边,突然发觉自己高出外婆好多。
“恩。平啊。你外公还没好啊。” 外婆拉着我的手说。
当天外婆和母亲又匆匆回去上海,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却心里堵的难受,再也没有看电视的心情。
12月18日,冬至将至,父亲回来了,他说外公过两天冬至坚持要回家。每年的冬至外公都要求几个子女相聚,插香祭祖后大家在一起吃赤豆糯米饭,在外公看来冬至就是必须这样过的。
12月21日晚自习结束,父亲突然来到校门口接我去表哥家住。我和父亲走在空荡昏暗的巷子里,四周寂静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入夜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缩在父亲身边。“外公不是说今晚回来吗,没回来吗?为什么要去表哥家住。”
“恩,外公已经回来了,明天早上我们再回去。”
“那大家都回来了哦?”
“恩。”
“外公他没事了吧。”
父亲没有说话,突然间有种不好的感觉,外公出事的念头一闪而过,我不敢再想。
昏暗的路灯下,是我和父亲的影子在无尽的沉默中忽隐忽现。
2005年,12月22日,冬至,阴冷。一早还未走进院子,就听到哭声。家里很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没有看见外婆,但我在堂前看见外公躺在房间的床上,母亲和姨妈在一旁哭泣。我想走进去看清外公发生了什么。但母亲和舅舅把握拦在房外没有让我进去。舅舅说:“老人刚死,最小一辈不要进去,不好的。”
我点糊涂了,我问母亲“外公死了?”
母亲点点头,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情,悲伤?惊讶或者更多的是疑惑。我不相信外公已经过世,不可能,在我看来外公只是停留在那天晚上,柱着拐杖走到堂前门口,递过一个塑料袋,告诉我多穿一点。记忆是那么的鲜明而深刻,只是过了两个月,待外公回来,却已是阴阳两隔,我无法理解。
我在想凭什么就说外公死了,或许他只是躺在那里,没有说话而已。我很想喊下外公,看他会不会应我,或许他会起来,然后听到熟悉的那声“恩,回来啦。”然而我张张嘴什么也没喊出来。
混混沌沌来到学校,我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什么何时已经上课何时已经下课。老师和同学的声音仿佛只是不相关的背景,我依旧沉浸在惊讶和疑惑中。直到上午第二节课堂上,我突然意识到外公已经离开我,待我回家推开门再也不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沙发上,再也不会听到哒哒的拐杖声喊我起床,外公和我生活的记忆翻涌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侵入我的身体,没有理会老师和同学惊讶的眼神,我在课堂上嚎啕大哭。第一次经历生死的我这时才真切体会到亲人逝去的悲伤和死亡带来的恐惧。
外公出殡那天,晴天,阳光很好。院子里拥挤了很多人,深红色的棺材赫然而醒目。在正式盖棺之前,最小的我是最后一个给外公敬酒告别的。我跪在棺材前,舅舅将白色的麻衣披在我身上,递给我一杯白酒,我站起来,绕着棺材,走到棺头给外公滴酒,看着外公躺在里面,仿佛只是睡着了,我突然很想碰碰他看看是否会醒来。当嚼着酒的手指快碰到外公的嘴唇时,舅舅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滴下去就可以,不要碰。”酒滴在外公的脸颊上。当我把第三杯酒倒在地上后,馆盖被合上了。突然间哭声四起,而这时我却没有哭泣。
捧着外公的相框,站在开挖墓坑前,白色的纸幡在风中微微摇摆,不知是否阳光太强烈,我有些目眩,只听一声“入墓”凄厉的哀乐声在山林间回荡,漫天的白色纸钱在身边飘落,眼泪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殡礼回来后,母亲告诉我,外公最严重时在ICU病房,套这呼吸机,说不出话来。却拉过母亲的手,用手指写了一个“平”,又指指父亲,母亲说外公是在示意:你们俩都在这,谁来照顾平平,回去吧。
那天下午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大哭,外公那无言的爱竟是这样的深沉而伟大,而我,对于外公外婆的付出我从来不知感恩,外公生病期间的三天的假期我在家看电视都没想到去见见他。现在只能在后知后觉的悔恨中懊恼自己的无知和自私……
外公离开了,生活还在继续。2006年9月,我离开熟悉的小镇,离开外婆家人去北京上大学。外公的过世,我的离开,外婆独自一人生活,虽然母亲想让外婆过去和她一起生活,但外婆说“一个地方待习惯了不想动。”
外面的世界、大学的生活让我很快遗忘了外公过世的悲伤,遗忘了独自在家的外婆。大学四年时光碌碌无为很快消耗,都市就业的压力和冷漠现实的社会才让我们怀念家的温暖。但我们依旧不愿回去,苦苦在这陌生又熟悉的都市里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
2009年冬至前夕,外婆给我打个三个电话想我回去,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我请假回家祭祖。现在,车子已经离开了外公出生的村庄,扭头突然发现母亲多了很多白发,外婆依旧拉着我的手感叹我下次回来要多久。
落下车窗,冷风吹在我的脸上。车子开进了县城小镇,经过万年桥,走过碎月滩,河边多了公园坐着很多老人,下棋、聊天或者只是坐着,河的对岸多了一排排住宅小区,小镇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也许只是我变了。
晚上,外婆又查看了一遍我的行李问我有没有落下东西。见她把行李打开又合上,把给我回去的特产包了又包,我有些不耐烦。过去把行李都塞好合上,对外婆说“不要再动了,都已经收拾好了,在动说不定就真落下东西了。”于是外婆默默走开,但过来一会,又拿来几个苹果塞进我的包里。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送我去机场,准备进安检。外婆突然塞了一叠钱在我口袋。我推搡不要,外婆说“孩子你可怜一个人在外地,没人照顾,自己要吃好一点。”排队安检的我不好逗留,带着钱进去了,过完安检,回头看见外婆和父母请依然站在安检口,父亲对我摆摆手,示意我进去吧。站上扶手电梯,外婆和父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突然间鼻子一酸,眼泪落下来了。
飞机起飞了,看着逐渐远离的这片土地,我想或许几年以后的某个冬至的夜晚,我会在一座繁华而陌生的大城市,某瞬间想起亲人而黯然伤神,继而拿着只要我们幸福家人就会放心的借口,心安理得的为了所谓的理想继续在这都市里过着自己的生活。最终,在忙碌繁琐的生存中,逐渐遗忘冬至的意义。
2014冬至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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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离家在外已近八年,年年至日为异客,突然间发觉关于家人的记忆却越来越淡漠。社会的现实,生存的压力,都市的繁华让我们逐渐遗忘那些年家乡亲人的付出,遗忘了那些传统的礼俗。于是在这个冬至将至之时,抓着残留的记忆写下这篇随笔,以慰内心潜存的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