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病小王爷自传一卷

作者:扶摇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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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爷的各种回忆


      鱼肠从未让我靠近过那条长河,但我向来阳奉阴违,对他的说辞心怀不屑。想到亦不曾许下什么诺言,便更不曾放在心上,和鱼肠不咸不淡地你来我往,亦不说破。长河让我觉得安心,亦有分难明的怀念。
      自有现在这份记忆起,我常有残缺之感,往往觉得这世界格外陌生且苍白粗糙,怀疑我是谁,纯钧又是谁,一半觉得这问题可笑也无趣,另一半却叫嚣着我与纯钧不是一人。仿佛纯钧只是个随手安置在我身上的假身份,可我分明又记不起除了作为纯钧之外的我的记忆。在剑谷这片虚幻平静的隐世之地,鱼肠与我平素就不太对付,更因为太阿的缘故,彻底撕下了那层最后的遮羞布。他一反常态把我推下了河,我觉得没来由的疲累,当时便稀里糊涂没有反抗。
      河水淹过口鼻之际,我只记得太阿顿时苍白得可怕的面容,他伸手想把我捞起来,我避开了他的手,心里一阵报复般的痛快。然后我就回忆起来了。长河是一条记忆的长河。而我真的不是纯钧,我可以是楼秦,可以是龙雀,但我不能是纯钧,纯钧是那把从背后贯穿我脾脏的利剑。
      后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龙渊的榻上,我一时有些迷惘,但很快就想起来我虽与龙渊不甚熟悉,龙渊却是太阿挚友,而龙渊的居所离鱼肠的又最远。我大抵是惹了点风波出来,叫太阿和鱼肠生出了龃龉,心下一时后悔。作了纯钧快有一年,我少有不清醒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回犯浑,却闹出了这样伤人的事,有些辜负将我托予剑谷的那人。约莫这世上有些人是不适合不清醒的,而我恰在其列。
      龙渊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食盒,我揭开来一一看过,糕点的样式像是太阿那处的,但太阿没一次来看过我,我琢磨不透他是怎么想。
      我和龙渊相顾无言,有些尴尬。“睡吧。”他说。我只能应个“好”。

      长河还予我的记忆仿如我喉间的一根硬刺。我不能是纯钧,至少此刻尚不能。那一日早晨,龙渊替我换了伤药,他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只是道了句珍重。我心头有些哽咽,看着龙渊双眼不知如何回应。龙渊待我着实不错,我摸着心口,觉得有些不舍。“我走了。”推门而出之前,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点头:“嗯,去吧。”门外是湛卢,他等在那里,如我记忆中一般内敛而锋利,但这锋利是不伤人的。
      湛卢在剑谷中少有出现,常日奔波在外,也甚少与我交流,但他才是从王城大火之中拖着我半死的身躯沿长河一路向南逃亡的人,是不愿迫我回想起那一场恩怨纠葛而独自应对剑谷外界不休刺探的人。湛卢是世间少有的圣德之人。我想起数年之前这般调笑他。
      我昔年门客三千,却心知门下诸人各怀心思不可尽信,如有一人可托生死,那便是湛卢。他没有失信于我。
      “镇王。”他唤我旧时封号,“湛卢已备好车驾,兵马尽在谷外列阵,京都黔首已恭候镇王多时。”他眼中是沉沉的暗色火焰,彷如我遭陷害之时,王宫箭雨之下燃起的烈火,令人窒息,心生不甘。
      此处桃源,非我故居。我不是纯钧,当是世间庸碌口中复仇之人,窃国之人。“湛卢大将之才,可惜遇人不淑,未能名正言顺一展长才,着实可叹。”我卸下车驾上一匹高头大马,敲了敲马鞍,回头正好看见他翻身上马。
      “湛卢所从,唯有义理。”
      我哑然失笑,也只有湛卢觉得镇王是占了义理了的。我没有去拜别太阿,倒是朝龙渊的房门作了一辑,带着湛卢扬鞭纵马,一双轻骑绝尘而去。
      我一想到明日鸡鸣之时,王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眼高手低的废物见我数千兵马闯入王都时都会是些什么表情,心里痛快,忍不住笑出声来。要置我于死地,箭林火海何以畏惧!我镇王,这便杀回来了。

      京都外一夜故梦。
      那是我尚未封王时的旧事了。我是镇王独子,年幼时便入宫做了三皇子的伴读,世人都赞我与三皇子天资聪颖,一文一武成就双璧美话。我后来才知道这美话的源头便就是三皇子宫里,仅仅一句文武双璧情谊甚笃就将我镇王府和三皇子绑作了一团。可笑我当时信以为真,太傅李东林警示我行事莫要太过放纵时,我只以为是我楼秦真得了三皇子一番另眼相待,叫人嫉恨。
      现在想来,诸位夫子讲课时总与我针锋相对为一篇策论辩驳不休的二皇子待我最为真诚,可惜我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对胡姬所出的二皇子一片好心视而不见,反结为怨。十五岁离宫回乡前,父王得了利剑纯钧,我兴冲冲地送给三皇子作我二人饯别之礼,当时我一定不曾想到这把剑会差点结果我性命。
      此后恰逢太子成婚,大宴群臣,我父王一回封地便突兀一场大病,药石无救,临终前唤我至榻前,将我交付予湛卢。湛卢不过长我两三岁,却已一肩担下护我安宁于庙堂外风雨的职责。先皇闻讯将镇王称谓正式继承在我头上之前,湛卢带我闯过三场围杀,两次湛卢都九死一生身受重伤,险些殒命。我孤身一人上京面圣,庙堂之上重兵在侧,口腹蜜剑凶险交锋之际仅二皇子为我说了一句话,而那话让我完好无损地回了封地。“我楼秦欠你一条命,他日必当相还。”我向他作别。他说:“你别来京都了。”
      自此十数载,我少有上京,京都的风起云涌亦少有扫到我这一块偏远之地。至先皇驾崩,太子即位不久便身缠沉疴,二皇子被污下狱,出生没几年的皇太孙被拘在深宫,三皇子顺势上位。我惊觉太子之病与先父何其相似,顿时心凉,入坠冰窖。快马连夜入京,赶上与二皇子私下见得一面。“早年你救我一命,我楼秦如今依言而来。”我看着他,“我定救你出去。”
      他抱了我一下,拥得极紧,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不发一言。

      翌日东天既白,城门应时大开,湛卢在阵前一扬勤王旗,五千铁骑踏碎京都数百年来流于其表心照不宣的虚假安宁醉生梦死。宫门外血流成河,黑甲重兵为我清出一条直达前殿的大道,等待上朝的大臣们像被驱赶进羊圈的羔羊聚在一起看我闲闲打马而过,马蹄踏进血泊,颤抖地好比看见幽罗的厉鬼。
      是了,我镇王楼秦早是一缕焚尽的孤魂,又怎会率军杀尽殿前戍军?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笑一笑。
      “镇王!”我回头一看,太傅李东林扒着我亲兵阻拦的手想朝我跑来。太傅也曾教导我习书多年,对我多有恩惠,我对他尚存几分敬意,于是我驻马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镇王这般残忍伐戮血染殿前,行下不忠不孝不义之举,是要做个乱臣贼子,兴谋逆之事,倾颓朝纲,颠覆大统吗!”太傅性子刚正,我倒也未曾盼望他能说些什么好话,想来多年前提点我不过是希望我莫疏远了太子罢。太傅忠君爱国,如今三皇子坐上龙椅,他自然也是忠着三皇子的。
      我打断太傅的指责,尽我所能温和恭顺地朝他笑言:“老师所言极是。可惜学生尚有故人相叙,不能再多听老师教诲,少陪了。”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狰狞痕迹依旧牢牢地攀附在京都的角角落落,张牙舞爪地朝我示威,又似外强中干、强弩之末。三皇子想必正执着那柄纯钧在殿中候着我,他不能制住我,也是要羞辱我一番的。
      只是我早已不在乎他,纯钧失了背向它毫无防备的后背,如何能杀我第二回。我唤上湛卢,直绕过金銮殿,朝天牢而去。二皇子已等我数月,楼秦如何能让友人多候,如何能让友人在不见天光的阴暗囹圄,蒙受不白之冤哪怕多上一刹那。

      守卫推开天牢大门,我自随从的马上提了一坛子酒信步迈入,浓烈的酒味混合着天牢里阴暗晦涩的血腥气,让我恍惚回忆起自己年少轻狂,化名少侠龙雀仗剑九州的岁月,仿佛一场大梦,一场大醉。
      二皇子发须覆面,牢房里就像久未有人关注一般脏污寒酸,他着一身破烂却依旧整洁的薄麻衣,干瘦的手指在铁杆上敲击出冰冷的音律。十指连弹,我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才从断断续续的节奏里听出一曲军中常奏的北风行。北风寒烈,壮士远行。正是昔年离开王京之时,我也曾听过的曲子。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似刚认出我来一样缓缓开口:“你来了。”二皇子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就像修了十多年的闭口禅后初次开口。三皇子是如何待他,我大概能猜出一二。“来晚了,喝碗酒罢。”封泥拍开,酒香冲鼻。
      我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京都花楼高阁,莺莺燕燕。醉卧美人膝,痛饮三百杯,醉眼朦胧间,孤月似可伸手揽入怀中,万里之外边疆胡曲犹在耳边,百万外敌一剑斩却。小镇王楼秦肆意风流,意气风发。

      那些击著而歌,一掷千金的荒唐岁月糅杂在熊熊烈火之中,就像是一句氤氲在南国烟雨里的女子呢喃,尚未落在风流才子耳畔,就已被画舫熏风轻飘飘地冲淡。泛着胭脂香、透着妆粉色的京都运河上,来往船只上笙歌欢乐夤夜不散,两岸熙熙攘攘楼阁错落,皆是些醉眼朦胧的王侯公子携着家仆,将那数丈飘红往颓唐迷醉的繁华声色里丢去。
      我跟着先父从战场上回来,鼻子里徘徊不去的是化着脓的腥血气息,这一番紫陌红尘的温柔以待,好叫我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我已经和关外的铁甲刀兵合做了一体,反而和这我出生的地方格格不入起来。
      于是我脱了战衣,换上了宝剑骏马,拐了湛卢,肆意妄为地投身到了江湖游侠的行列中去。
      纵马过山野荒村,顺手从人圈里头捎走两只兔子,丢下几两碎银。惜乎湛卢跟庖厨真是风马牛不相及,那两只兔子烤得又老又柴,焦糊的炭味我至今都忘不掉,生生给这闲云野鹤的快意日子添上几句狼狈落拓的调笑。
      扬州酒楼、少年豪侠、一口灰扑扑的长剑、一身染上尘色的旧衣、几碟伴酒的小菜、几坛积年的佳酿。
      再加上湛卢半生不熟的温酒手法,一个狭路相逢的陌生知交。
      那人双眼明亮,视线在我剑上恋恋不去。“好一把宝剑。”
      “少侠好眼力,我这口利剑价值十数金,可是用胡贼热血淬的火。”我饮下一碗湛卢的劣作,拍拍剑鞘,姿态狂妄地将对面椅凳踢出寸许,邀他上座。
      “许君狂。”他施施然坐下,揽过一坛扬州春,报上一个似假还真的名字。
      “龙雀。”“湛卢。”
      许君狂大笑出声,从我的剑看向我本人,“好一把凶兵,好一把护国利刃!”他又戏谑地看着湛卢,“偏又有仁兵相随。”
      彼时我见窗檐上一只仓庚跳来跳去,心头忽生打趣的兴致。“莫要说笑,不过是只充数的小雀儿罢了。”那京中的威仪天家屈指可数的王公贵胄里可不就混进了镇王一脉的几只杂毛雀儿吗?
      撇去京都少年郎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的闲情逸致,几坛黄汤饮尽,一垒陶罐搁在脚边。楼底下恰逢一出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调戏闺阁良家的戏码。就如被茶馆说书人反反复复说上无数遍的戏文,这时候就该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来接一段英雄救美的传统唱词。
      “可不就是我这狂生要来管上一管这闲事嘛!”许君狂风轻云淡般微微一笑,从窗边跃下,腰间剑鞘直直就拍上那公子哥浮肿的额头,留了一道红印,顿时气得那公子哥急唤家丁护院抽出刀剑。“湛卢,我俩看着也是姿容上佳的翩翩少年郎,怎可叫那狂生在佳人面前占尽了风头!”又是两口剑鞘,奚落似的挨个将那群不安好心的莽汉额上戳印盖章。
      “你们!你们!可知我家中长辈姓甚名谁!竟敢在这扬州辱我,休要被我记得脸面!必要你等无处可去,流放边疆!”
      这话好生大胆,像是能吓住我三人似的。我一时挑眉,往他跟前凑去,再送几个印子好将他通宵达旦纵欲欢场染出的青白脸色调得红润几分:“你且记得清楚些,可千万别记岔了。”
      “哈哈哈!可不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少年郎!我也不差上多少,你也多看我两眼!”许君狂朗声唤来,无半分怯意。
      两个风华正茂的狂妄少侠,拖上一个无奈的湛卢,搅得扬州茶馆新话本里一片江湖意气。又共往那三山四水交接的商道上,一剑挑翻了六处山寨,卧在花阁榻上撒药粉裹绷带,相互笑骂,忍不住交上几手,徒惹得伤口裂开深夜求医,被那老医者骂出了三条街。又横渡大江,惊涛骇浪里头弹剑高歌,将一溜串绑好的黄河水贼丢到了衙门口。
      湛卢昔年对我所说的逍遥江湖,约莫就是如此了。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泰山脚下分别,许君狂纵马向北,我与湛卢则往剑谷方向驱驰。湛卢先前居住的地方,我总是好奇不已。
      不过尚未到达,京中便传来信笺,我二人只好改道回京。
      信上说的却是寥寥几句太子定下的婚事,其余全是老父对我一个闹心儿子的痛骂,用词之辛辣,用典之精准,全然不似镇王这名号。
      这段日子好似梦里偷来,被栓着锦书的云中雁一惊,便再也寻不回来。只在这烈酒入喉音律相伴的时刻,不经意泛上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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